
曾祖父张铎,我是见过的,却只剩模糊影子。1982年4月23日上午,他的追悼会在县人民礼堂举行。听爷爷说,群众敬送的花圈里里外外有上百个,时任地委常委公安处处长冯子英、区中级人民法院同志及全县各单位代表围满会场,葛勋业县长致追悼词,整个会场沉浸在哀痛中。
曾祖父张铎,字增福,1914年5月6日生于神池县东湖乡九姑村。祖父张教新是宁武书院的入院秀才,因慈禧西逃后科举废弛,入仕无门,随父张敏(小名四老万,创立“敏事堂”)回乡种田、倒粮。四老万见二孙喜文好学,取“增福相公”(民间称文财神)之意,为其取名“增福”。
1922年,曾祖父入私塾至三年级辍学。受父亲“学富五车不如实业养家”的影响,他弃文从商,随父学种田、跑生意。祖父担心次子步长子庆福(因吸大烟堕落)后尘,1930年春为他娶了石窝村韩芝兰为妻——这也是我后来被寄养到石窝村的缘由,图个亲上加亲、有口奶吃。曾祖父话少,唯独“闲不住”,正如祖父常说:“多动才能生钱,多动才能把家过好。”
奶奶常讲,婚后那年秋收,曾祖父陪媳妇回娘家,二话不说拿起镰刀割莜麦。老丈人家的亲戚想试探这个新女婿,故意占了两头地畔,让他割中间的垄。众人开割后,曾祖父把“闲不住”的劲头全使了出来:你割三拢,他割五拢,弯腰“一搂二握三镰刀”,转眼到了地头,身后的人还没割到一半。“爱劳动的好女婿”从此成了他的标签。
1937年七七事变后,“鬼子”打着大东亚共荣的旗号入侵,九姑村虽未遭“三光”,却因交不出钱粮半数人被吊打。曾祖父被打后仍坚持地下工作:白天借“巡田”站岗放哨,把鬼子动向记在烟盒纸上;晚上揣着窝窝头钻进玉米地,给群众讲抗日道理,还偷偷往八路军秘密粮仓送自家的莜麦、布匹。有次传情报被伪军盘查,他装成货郎,把情报卷成细条藏在秤杆里,凭一口本地话混过了关。1938年6月,经郑文理、陈继禹介绍,他加入中国共产党,任九姑村农救会主任。
一年秋日,十几个鬼子带翻译进村缴粮。曾祖父组织群众上山后,独自留下应付。汉奸翻译和两个鬼子闯进来时,他挡在门前解释,却被鬼子用刺刀架住脖子——血顺着衣领渗进棉袄,他盯着鬼子的军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鬼子逼问粮食和抗日分子的下落,他忍着痛说:“全村都在为皇军收秋,保证提前上交,都是良民……”鬼子扫兴之下,烧光了三间东房才离开。弟弟张琴见他脖颈血痕,执意参军,后编入八路军第一野战军第九师二十六团。
1945年8月神池解放,汉奸逃到未解放的宁武县,唆使伪军暗杀曾祖父和王成业。伪军行至坝堰梁,见神池城内满是八路军,只得灰溜溜返回。
1946年10月,神池启动土地改革试点,曾祖父任行政村组长。他白天扎进雇农家算“穷根账”,晚上围油灯造土地清册,祖父张教新还带头焚烧自家地契。这场改革让百姓翻了身,也让他积累的威望与能力,为后来挑更重的担子埋下伏笔。
1947年9月,晋绥边区(抗日战争时期中国共产党在华北建立的重要抗日根据地)颁布《战时公粮条例》,急需熟悉基层的干部。曾祖父因土改表现突出,调任神池县第四区区长。这年西北遇40年大旱,他把家安在烈堡乡窑洞里,跑遍千家万户宣传《土地法大纲》,救灾时与百姓同吃同住,多次用工资为灾民购粮,甚至把家里的农具送出去。我后来扶贫驻村时,总想起他这股劲——一心为民、吃苦耐劳的精神,始终影响着我。
1949年,曾祖父任五寨专署神池一区副区长,离家虽近却极少回去。爷爷说,家里有堵墙,曾祖母用锅底黑灰点满黑点,1947年起每个点都代表他回家的次数,“像游击队的班、排、连”。二姑奶奶秀莲也说,四五岁时竟不认识父亲,开饭时哭闹着不让“生面人”上桌。爷爷还提过,他难得回家,会摸着墙上的黑点叹口气:“今年又欠你们太多。”
1951年任兴县专署神池县司法科科长,次年赴北京政法学院(时址沙滩红楼)参与全国司法改革轮训。331名学员中他年纪最大,笔记却最厚,日记里写:“旧社会断案靠‘官威’,新社会要靠‘法理’。”他追着教授问“如何让百姓看懂法条”,课后还和河北干部模拟调解婆媳纠纷。结业带回的《司法手册》写满批注,后来神池法院第一套“通俗化审判流程”便源于此。1953年7月起,他任忻县专署神池县司法科科长。
1954年神池县人民法院建成后,他历任县委委员、公检法党总支书记、院长。一次下乡,有人反映村里有懒汉:不参加活动,连发放的莜麦都懒得磨,直接炒着吃。他让通讯员把铺盖搬到懒汉家,要同住。懒汉家乱得下不去脚,他收拾干净才上炕。清晨他担水、生火,懒汉说“省得我动手”;第二天照旧;第三天他挑担时,懒汉终于夺过担子,哭着保证好好做人。后来这懒汉当了村官,总说:“张院长教会我咋做人。”
在法院任职的几年里,他跑遍了辖区的山山水水,既用法律条文为百姓断是非,也用泥土里长出的智慧解纠纷。而时光跨入1950年代末,一场更大的考验正悄然来临。
一年冬日,他去忻州开会后,与西八县同志乘火车到宁武,再步行返乡。时已深夜,雪厚一尺,寒风刺骨。他建议住一晚,有人却急着回家。无奈之下,他买了棉花让大家塞在小腹保暖,每人喝碗辣椒水再赶路。行至坝堰梁山,几人冻得掉队。他忍着刺骨寒风回城后,立刻派人带棉衣棉被上山接人——其中一人已昏迷,另一人冻得麻木,嘴里反复念叨:“不听张院的话……”
1958年,神池、五寨、岢岚合并为五寨大县,他任晋北专员公署公安局长、法院院长等职,办公在五寨。张贵叔说,大饥荒时,父亲张明(乳名三白)领面时在路上舔光了,叔伯兄弟张壁叹道:“‘灰小子’(晋北方言,指调皮孩子)把全家口粮舔完了,去五寨找饭吃吧!”二姑秀莲和大伯张显走到五寨,被刘翠英接待时,曾祖父正在北京开会。大伯到五寨后仍顽皮,把法院玉米苗当“兵”操练,搬邻家花盆,惹得人打趣“村猴子”(当地对农村孩子顽皮的戏称)。几日后曾祖父回来,默默带全家在神池县城安家。
从饥荒年月到经济调整时期,他手中的权力始终围着“百姓冷暖”打转,从未向自家倾斜分毫。1961年,他任忻州地区神池县法院院长,工作认真,自奉俭约,从不用权力为子女谋好处。作为行政16级干部(新中国成立初期干部等级制度,16级属中级干部,对应一定待遇),他本可享受购粮证,却在1962年压缩城镇户口时,带头放弃城市待遇,转成农业户口,让儿女回村种地。他每月寄回工资帮扶村民:张成全父母双亡,他常年送钱送物;张壁的女儿生孩子遇险,他急得在单位打转,最后县武警中队20余名战士献血,才救回张常娥。
1966年8月大串联开始,时代的浪潮骤起,曾祖父的人生也随之卷入漩涡。他将近半年未登家门、未发书信,直到1967年2月才传来消息:刚蹲了禁闭。二姑奶奶说,他大冷天被关了40天,白天和张维业等人拉水浇菜——冻裂的手攥着铁桶柄,血痂与冰碴粘在虎口;晚上学政治、做检讨。一日上厕所时,他咳嗽引发高烧昏迷,被送进医院,革委仍让他打扫卫生。儿孙去看他,见他面黄肌瘦,想帮忙却被拒绝,只能含泪望着他在医院蹒跚的背影。
1973年冬,历经风雨的他因身体透支严重提前退休在家静养。1977年地区中院请他回去,他已力不从心。1980年,他常捂着肚子干活,念叨着想见老朋友,却因家事未能如愿。
1982年2月,他病情加重,二爷爷和父亲陪他去忻州求医,院方迟迟不给病房。父亲想起时任忻州地委组织部部长的郭伦,上门求助后,郭伦怒斥医生:“没有这位老革命保江山,哪有你们的饭吃?”入院后才知,他已是胃癌晚期。
住院时,二奶奶身怀六甲,二爷爷两头跑。他从不叫痛,四爹张德看望时,他只让找护士,问起病情总说“没事”。3月转院回县医院,二爷爷忍不住求他:“您爱民如亲,就不能给我调个好工作、给儿媳转正?”可当领导问他有何家庭要求,他只说:“家里很好,把我的党费补齐就行。”
曾祖父就是这样:爱劳动,爱民如亲,忠党守规。曾祖母总说他忙,不是外出取经,就是下乡济贫,常挂在嘴边的是:“大家好,自己才会好。”
1982年4月20日,他永远离开了我们。2017年4月20日,时隔35年,我踏着他的足迹下乡扶贫。那些年,我和农民同吃同住,一起下地抓产业,不嫌脏累。有次帮贫困户抢收莜麦,老乡笑说:“你割得比当年张院长还快!”我忽然想起他当年跟老丈人比割麦的模样。“大家好,自己才会好。”村里老人总说:“这后生,跟当年张院长一个样——心里装着咱老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