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章
甘肃省科学院:路等学
常听人叹服“这人文章写得好”,仿佛文章是笔尖镂刻的玉琮,是辞藻累叠的琼楼,是章法织就的星图。可细究那些真正凿入记忆、穿越流年的文字,哪曾是“写”出来的?它们更像心泉奔涌的活水,挟着思想的体温与生命的质感,自然凝成文字的样貌。这从不是轻慢技巧,而是要直抵本源:文章,本质上是思想借由语言符号完成的具象化表达——思想为内核,语言为载体,二者共生却主次分明,如同火焰与烛芯,烛芯形态万千,终究是为了让火焰的光得以显形。文字终究是思想的舟楫,而思想,原是生命在岁月熔炉里反复锻打、淬火而成的回响。
何谓文章?若只当它是纸面符号的拼合,未免失之浮浅。符号学早有明断:文字作为约定俗成的“能指”,其魂魄始终系于它所牵念的“所指”——那流动的思、奔涌的情、沉淀的悟。少时读《兰亭集序》,只迷醉于墨迹如流云舒卷;年岁渐长,才读懂那二十余“之”字的微妙嬗变,哪里只是书艺?那是王羲之醉后,生命意识在时光长河里的浮沉:“死生亦大矣”的浩叹震得纸页发颤,“修短随化,终期于尽”的苍茫漫过千年仍带着余温。文字不过是载这光阴之叹的扁舟,真正渡人的,是舟中那枚叫“生命”的罗盘。再读《背影》,父亲“蹒跚地走到铁道边”的剪影,“朱红的橘子”滚落在月台的刹那,何曾倚仗华辞?那是情感熬煮到极致的白描,是把心头那块被岁月焐得温热的牵挂,借精准的视觉意象,原封不动捧给读者。恰如老木匠刨光的木版,年轮里藏着树的风霜,木纹里浸着手的温度,不必涂漆,已自沉实动人。至此方知,文章的本质从不是符号的游戏,而是思想显影、情感赋形——好比阳光穿过叶隙,地上的光斑从不是叶片的轮廓,而是光源穿透万物后,在大地烙下的、关于光之本源的印记。语言在这里的角色,从来是“适配”而非“主导”:它可以是《论语》的简峭格言,也可以是《红楼梦》的铺陈絮语;能是科学论文的精准术语,亦能是民歌谣谚的俚俗白话——如同同一片月光,既能映在剔透的琉璃盏里,也能盛在朴拙的粗陶碗中,形态各异,但那抹清辉的内核始终如一,语言只是承载思想光华的容器。

于是总有人焦灼探问“文章如何写”,汲汲于起承转合的范式,雕琢遣词造句的华裳,却常忘了叩问心魂最要紧的话:“我心底究竟有何非说不可?”这关乎表达的初心,更定了内容的成色。认知科学早已印证,语言是思维的外化,恰如河床与水流:河床的深浅宽窄,塑着河流的姿态与力量;思维的深浅质地,自然也框定表达的清浊与分量。曾见一位老农的日记,字迹歪扭如田埂上的野草,句子也像没系绳的牛犊,东奔西跑。可他写“今日透雨,玉米秆该直腰了”,每个字都带着湿漉漉的土腥气;记“孙儿说,城里星星没咱家屋顶的亮”,末了那个“亮”字,像被月光泡透,读着读着,心湖便漫开一片柔光。这文字哪有什么技巧?不过是把浸着汗与盼的日子,顺着笔尖朴拙地淌出来。这份未加修饰的“真”,因与生命经验血脉相连,反倒比精雕的辞藻更能撞开人心。反观有些文字,辞藻堆得像戏台的锦绣,对仗工整如棋盘,读罢却空空落落,像咬了口描金的糖人,甜得发腻,咽下去竟无半点滋味。恰如戏台上的伶人,行头再辉煌,若心里没装着角色的魂,终究是一场热闹的空转。
思想本是无形之物的漫游。它或许是清晨醒来,窗帘缝漏进的光里,突然晃过的恍惚;是读到某句诗时,胸口被轻轻一撞的怔忡;是望见秋风卷叶掠过路面,心底忽然浮起的顿悟:“原来时光是有重量的,一片一片掉下来,堆成回忆的山。”这些细碎的灵光、幽微的悸动,如同散在世间的珠玑,有的凝着晨露,有的沾着泥痕,有的映着星辉。文字不过是串珠的线,线可粗如棉绳,亦可细若银丝,但让这串珠珍贵的,从来是珠子本身的光泽——那从个体独有的生命体验与深沉思考里,磨出的质地。莫怕“腹中空空”,思想的矿脉人人皆有。柴米油盐的烟火里,煨着“一粥一饭当思来处”的生存哲思;风霜雨雪的轮回中,藏着“岁寒知松柏”的自然箴言;哪怕是一声发自肺腑的叹息,若能捉住它背后缠缠绕绕的、sl情绪——遗憾里掺着释然,牵挂中裹着温暖——那也是思想棱镜折射的一缕微光。就像同一种对“故乡”I眷恋,诗人可以写“举头望明月”,孩童能说“想奶奶做的饺子”,地理学者则会分析“籍贯与文化认同的关联”——语言的外壳千差万别,内里那份牵绊的重量与温度却并无二致,语言在这里只是服务于不同表达目的与思想层次的工具。
是以真正的写作,从不是“做”文章。它不是正襟危坐的表演,不是搜肠刮肚的拼凑,而是让心里郁积的思想情感,寻到最妥帖的出口,自然倾泻成文字的模样。这过程暗合创作心理学里“表达本能驱动形式”的理:好比春花绽放,从不是为了“开花”的名头,是花苞里的生命力胀得厉害,非绽不可;秋叶飘零,也不是为了“飘落”的姿态,是叶脉里的养分悄悄退了,便顺着风势归了根。思想情感酿到满溢,文字自会找到承载它的形。回望那些经住时光淘洗的文字:李白吟“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哪是在“写”?分明是骨头里的傲气太硬,硌得喉咙发紧,非喊出来不可;杜甫书“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何曾“炼字”?是眼里的悲悯沉如铅块,压得笔尖发颤,只能一字一字凿下去;苏轼叹“一蓑烟雨任平生”,哪为“遣怀”?是半生风雨浸透骨髓的通透,从灵魂缝里渗出来,便成了这般豁达的吟哦。他们笔下的文字,从不是“写”成的,是“涌”出来的、“喷”出来的、“漫”出来的——像山涧的泉,堵不住,藏不了,只能顺着地势,淌成自己的河。
到这里,逻辑的脉络愈发分明:思想为源,情感为脉,经验为壤,三者在心底交缠激荡,便生发出非说不可的冲动;文字作为工具与媒介,其价值全在能否精准、生动、深邃地托出这内里的核。形式(技巧)永远是内容(思想情感)的仆役,好比舟船为渡人存在,若为了雕饰船身忘了载人,再华美的舟也只是摆设。
说到底,文章是什么?是思想披着文字的衣裳,在人间行走的印痕。衣裳的剪裁、料子的华美,或许能添几分神采,但衣裳裹着的那个“人”——独有的思想精魂与赤诚的情感内核,才是让我们驻足凝望、记在心里的根由。文学批评说“文如其人”,正是此理:一个人的字,终究是他生命质地的投射。若心里有光,纵使语言素朴如陶,也能透出暖人的温度;若心里空空,纵是字字珠玑、句句锦绣,也不过是精心叠的纸船,看着精巧,却载不动半分真实的重量。
原来我们真心赞叹“文章写得好”,拨开文字的薄纱,骨子里是在说:“这思想多深,这情感多真!”而所谓写文章,不过是借文字这古老又神奇的舟筏,载着自己的思想精魂,穿过时空的烟波,去与远方的心灵相遇。在那些共鸣的震颤里,在那些碰撞的火花中,我们彼此确认:原来你也在这里,原来生命的样子,可以这样被看见、被懂得、被珍藏。这,大抵就是文章最本真的意义——在时间的长河里,投下一枚枚会回响的石子。
作者简介:路等学,中共党员,甘肃省科学院生物研究所正高级工程师。主要从事农业区域经济研究,食用菌品种选育及栽培发术研究与推广。发表论文和网络文章百篇以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