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墙缝间的救赎
郭茂丰
夏日的光线漫过砖缝时,那朵野生的小蓝花正颤巍巍托着一星点蓝,这是我从别处摘来的一朵小花,想插在墙缝里拍一张特写。我捏住花茎的手很轻,像拾起一片不慎坠落的云,想把这份偶然的明媚嵌进墙缝的阴影里,留一张与时光对峙的照片。那时并未察觉,花萼的褶皱间,正藏着另一个微小的生命——一只黑蚂蚁,正背着比自身更重的光斑,在花瓣的斜坡上跋涉。
快门声落时,世界忽然静了。砖缝里的风停了,花瓣的颤动也歇了,唯有一道更细微的挣扎声,像被掐住的琴弦,在视野边缘轻轻震颤。那只蚂蚁不知何时已跌落墙缝,而它身旁,一只与它身形大小仿佛的蜘蛛,正抖着银亮的丝,一圈圈将它裹缠。蛛丝很细,却带着不容分说的决绝,每一次缠绕都像命运的收束,将那点黑色的挣扎越收越紧。
我站在砖墙下,忽然成了这场微型杀戮的目击者,甚至是始作俑者。若不是我贪那帧画面,这只蚂蚁本该在草丛的根茎间穿梭,循着蚁群的气息搬运阳光;若不是我将花插进墙缝,这只蜘蛛或许正耐心等待另一个过路的猎物,而非在这突兀的角落,遇见这场被外力推来的相遇。我的一念之差,竟成了两个小生命命运的拐点。
救与不救,像两把钝刀,在心头反复拉锯。蜘蛛的生存,本就是自然写好的剧本,它吐出的每一根丝,都是为了对抗饥饿的必然;而蚂蚁的挣扎,同样是生命对存续的本能渴求。我凭什么介入这场天地间的公允?可目光再落回那团渐紧的丝茧,蚂蚁的触须仍在微弱地颤动,像在叩问某种更宏大的怜悯。原来所谓的自然法则,当被具象为眼前的挣扎时,人心终究难安。
最终伸手时,指尖竟有些发颤。我寻来一片银杏叶,叶缘的锯齿还带着新绿的脆嫩。叶片掠过蛛丝的瞬间,像划开一道温柔的屏障,避开蜘蛛警惕的螯肢,轻轻托起那团裹着蛛丝的蚂蚁。它太轻了,落在叶片上,像一粒滚动的墨点,却带着千斤重的生命惯性。
将它放在地面的刹那,蚂蚁先是僵住的,仿佛还困在蛛丝的余悸里。泥土的气息漫上来时,它忽然动了,六条细腿在地上挣动,像要抖落一身的惊魂。蛛丝的残片从它身上剥落,像褪下一层透明的枷锁,它踉跄着,先向左边偏了偏,又向右拐了拐,终于找准了方向,一头扎进草丛的阴影里,身影越来越小,最终融进那片属于它的黑暗。
风又从砖缝里钻出来,吹动那朵被遗忘的小蓝花。花瓣上的光斑已移了位置,蜘蛛也不知去向,只留下几缕断丝,在风里轻轻飘荡,像谁未说完的叹息。我收起相机,忽然明白,所谓救赎,从来不是对对错的裁决,而是对自身行为的认领。我们总在无意间搅动他人的命运,或许是一句轻率的话,一个仓促的决定,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会荡向从未想过的远方。
而救赎的真正意义,或许不在改变结局,而在承认那份“无意”中的责任。就像此刻,我并未改变自然的法则,却在自己造成的困局里,递出了一片银杏叶。那只蚂蚁最终走向何处,蜘蛛是否能寻得下一个猎物,都已超出我的掌控。但墙缝间那片刻的犹豫与最终的伸手,让我懂得:人活于世,难免成为他人命运里的“意外”,而救赎的微光,便藏在每一次愿意为这份“意外”俯身的瞬间。
暮色漫上来时,砖墙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我回头望了一眼那道墙缝,小蓝花仍在那里,只是花瓣的蓝已淡了些,像褪了色的记忆。而地面的草丛间,仿佛还能看见那只蚂蚁远去的轨迹,像一条细细的线,将某个被救赎的瞬间,悄悄缝进了时光的褶皱里。


作者简介:
郭茂丰,自由撰稿人。曾任电力行业报记者多年,在各类各级报刊杂志及微信平台上发表通讯、小说、散文、游记等作品三千余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