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诗《人间世》
@落日赋
乡路穿过草丛、麦田,延伸到落日下
像一条尾巴摇动黄昏
从谁手里飞走的气球呢,哭泣的孩子
换来的棒棒糖是涂满油彩的另一轮落日
我常常幻想坐在地头,靠着一棵白桦树看你
挎篮中的青草,倒入食槽,倒入:一双牛眼中生成的草原
那么甜的落日斜过来,贴在额前
我们变成一对糖人,一生一世,一起融化
@双规制
绿皮火车被地平线擦掉后
你才折返
多年来,我习惯在镜中与梦中
与你交换地址、消息,仿佛提前支配的另一生
-----光阴双规制地疏导着一个人的
两种可能
一种我这里发生过的,另一种,在你那里
迟迟:无法靠拢
@雨水被漫长地辜负着
窗子将透明还给雨水,它的静默
无法返回一个人的体内
我独坐雨声的笼子,将蝉鸣与香樟叶
挑摘出来,它们不可被忧伤传染
小树在延边晒木耳,胖一下,又胖一下
小刀在深圳点眼药,瘦一点,又瘦一点
我占据江淮流域,散开一场秋雨
与他们拼出完整的祖国
@我去过凌晨4点的人民广场
听出我的外地口音,大妈更耐心了
一条路怎么走、转,红绿灯、深胡同,迎面撞来
无人见识:每一步都踩进异乡。而一条路频繁更换名字
只为见证一个陌生人的内心
多年后,离开凌晨4点的人民广场的我向你回忆:
有人席地而坐,有人怯怯地看向我,又垂下头去
只有一面旗子是接头人,它迟迟不升起。而我像
海里捞起的一根针,对布匹般蓝起的天空心生茫然与敬畏
@梦在战场之外
脸上瘀血与睡梦形成向下沉降的漩涡
战壕静如墓穴,年轻的士兵被怀里的狸花猫抱着,向上浮去
枪声远得像白云一样,扳机也柔软下来
对面弯腰的士兵在加热罐头,他手中只剩下冲锋这条活路
多么幸运啊,耳中贯穿的零星的鸟鸣
来自一粒子弹被剥掉火药与金属后的慰问
现在是和平时间,战争脱掉外衣
露出乌克兰广袤的平原和星辰般散落的残破村庄
组诗《人间世》以敏锐的观察与深邃的共情,在日常与非日常的褶皱里,铺展出生存的肌理与时代的隐痕。五首短章如多棱镜,折射出个体与世界的多重联结,既有私人化的情愫流动,也有超越个体的普遍共鸣。
《落日赋》以乡路、麦田、落日为底色,将具象的景物转化为情感的载体。“乡路像一条尾巴摇动黄昏”的比喻,让静态的场景有了生命的律动;孩子手中的棒棒糖与落日形成互文,将童真的甜与黄昏的暖熔铸在一起。而“靠着白桦树看你”的幻想,最终落于“一对糖人”的意象——甜腻与脆弱并存,既写尽相伴的温柔,也暗喻时光易逝的怅惘,日常景物在诗意观照下有了温度。
《双规制》用极简的语言写分离与念想。“绿皮火车被地平线擦掉”的画面感,藏着目送的怅然;“镜中与梦中交换地址”的细节,将思念具象化为一种“提前支配的另一生”。“光阴双规制”的核心意象,道破了记忆与现实、此在与彼在的分裂——那些“我这里发生过的”与“你那里迟迟无法靠拢的”,构成了生命中永恒的时差,平淡叙述中藏着深沉的宿命感。
《雨水被漫长地辜负着》将个体的雨与群体的生存状态勾连。“窗子将透明还给雨水”的哲思,暗合人对自然的疏离;而“小树晒木耳”“小刀点眼药”的细节,把不同地域的生存片段拼贴成“完整的祖国”。雨水的“被辜负”,既是自然的静默,也是个体在时代洪流中的无力感,诗人以江淮流域的一场秋雨为锚点,让私人的忧伤与广阔的人间产生共振。
《我去过凌晨4点的人民广场》聚焦异乡人的生存体验。“外地口音”“路频繁更换名字”等细节,写出陌生环境中个体的渺小与疏离;“席地而坐的人”“怯怯垂头的人”,勾勒出城市褶皱里的众生相。“旗子迟迟不升起”的留白,既指向具体的等待,也暗喻异乡人对归属感的渺茫期盼;“像海里捞起的一根针”的自喻,将个体的茫然与对世界的敬畏写得真切,平凡场景中见出人性的幽微。
《梦在战场之外》跳出日常,在战争与和平的夹缝中寻找诗意。“战壕里的士兵被狸花猫抱着上浮”的意象,以柔软消解残酷;“枪声远得像白云”“子弹剥掉火药后的鸟鸣”,在暴力语境中植入自然的慈悲。结尾“战争脱掉外衣,露出乌克兰的平原与残破村庄”,将梦境拉回现实,让反战的悲悯落在具体的土地上,温柔的笔触下藏着沉重的力量。
整体而言,这组诗擅长在具象的场景中提炼抽象的情感,于日常与异常、个体与群体的交织中,写出“人间世”的复杂与温度。语言克制而有张力,意象鲜活且富有隐喻性,既保持着对生活细节的敏感,也不乏对时代与命运的深层叩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