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摄影：叶灯
家兄从明，于2025年6月22日猝然离世。手足顿失，余悲痛难抑，拟诗九首，以作七七之祭。叶从明，字光照，小名亮，1970年生于荆楚燕窝，擅书法，工摄影，文墨通达，堪称乡贤。
天亮
庚戌年阳春有的你
父亲说他的天亮了
你就叫亮儿
彼时，晨光在土坯墙冒起热气
供桌上的族谱自动翻开
只认男丁的竖排书
一个人的生死
往往只有一行
亮或不亮的垂直根茎
灯亮
后来有了我
母亲说她又添了盏灯
就叫我灯儿
灯亮了就明朗
一根藤结出的双子瓜
本是亲爱的联合词组
司命神不喜欢这语法
偏正着让肩并肩的兄弟
要么面对面，要么背靠背
正负两极的操纵
云与泥、冰与火的对谈
让人以为我们的名字取反了
灯不像灯，亮不该亮
我的弟兄！先有灯还是先有亮
不同于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纠结
我们该用自己的语感——
亲爱的联合词组
如今司命神让你退出对弈
留我在老屋的荒草中复盘
几十年的死活棋
从天元到边角的血脉从没间断
蛛网交织的残局
你说该弃子还是收官
坍塌的土墙缝隐约传出锣鼓
戏梦尚未终场
唱词中冒出一问：
亮没了
灯还是不是那盏灯
印象·扳罾
从前从那时开始
大江和天灰作一团
黑色鱼罾，秤砣般起落
两个捕鱼男孩
个子小得像罾绳拖着的冒号
配重着宇宙
周遭消声。眨眼成像
没有上午和下午
罾网只有一次升降
半锅鱼虾，驱散漫长春荒
灵前再焚支香，我想知道
那天你到底扳了几罾
青烟画出你一道笑意：
从早扳到晚，都是空网
只在最后一罾
成全了当哥的心愿
红白司仪
都说你是乡贤
守着繁体字制式
操持红白事规矩
随乌鸦和喜鹊
翻转小镇的生死
而你的乌鸦潜伏在
勤快人的名声中，以
丈夫
父亲
儿子
兄弟
情人
老板的名号泛滥责任
致富咒是司命神的惯用话术
让两头烧的蜡烛看上去很亮
让唢呐吹出的悲喜
摧毁胰岛
堵塞血管
缩短端粒
直到被简体字讣告
贴出你的遗产
不能带走的一串数字
看着你飞离亲人的泪眼
五十五年的信号
在末七清零
最后一天
你起得很早
窗外的黑鸟来得更早
昨夜的梦只有一个镜头
你让AI这鬼东西替你画：
妈妈来了
从江雾中来，从天那边来，
划着你七岁时的小船
从头到脚的病都好了
你在家人群说起那条船的往事
一船人，一江浪
一腔的恐惧
妈妈把你搂到怀里
浪花在她的额头摔打成莲花
你讲得越温暖，黑鸟就离得越近
丧门星操纵的画笔
将一船人画成鬼差
下午你走进家门就再没出来
下午我的车熄火在千里之外
黑鸟降落到车头
雨滴模糊了风挡
渡船在半夜停靠
电话铃卯时狂响
我知道妈妈已经接上了你
浪花在她额头绽放成莲花
八抬
八个族人抬起
那棺材 享受死亡
他们用三巡酒劲
分辨石头与你的质量
搭乘向后倒去的树影
你一路跟到墓园
以为自己是
抬棺的第九个壮汉
路祭
灵车走在眼泪前头
死亡的手掌扒开街道的噪音
吹管乐不敢歇火
把丧歌吹成了进行曲
开路的纸钱
追逐刚刚羽化的蝴蝶
熟人们垂立在路两侧
借一场送别获取警告
不好露面的情人
在空中画了朵昙花
行至祖屋，兄弟我看见
一只蝉在老树上脱壳
数七
如同按虚岁算人的年纪
这儿的头七是人走后第六天
称作望七
虚和望撵着此后的日历
将活过的片段一一掩盖
六天有五种眼泪溅起
在你倒下的卫生间
在灵堂的棺盖
在火化的高炉
在出殡的沿路
在潮湿的祖坟
垂落
你在遗像、灵位、坟塚的三个分身
领受了这些伤心
第六日，姐姐们不敢哭泣
生怕打湿才寄给你的新衣
你站在迷津两头张望
渡口停着妈妈的木船
我们焚香
求带路的阴差绕开火海
浓雾中飞出的白蝴蝶
在墓碑与合十的指尖
久久徘徊
望乡台
我相信母亲在接上你之前
黄泉路上的各个站点
父亲已给你一一趟过
我相信他的德行足以支撑。这样
恶狗岭的狗会收起凶像，尾巴摇上天
金鸡山的鸡羽毛油亮
爱踢毽子的阎王看着高兴
酆都城有好多个太阳，判官个个怕冷
到了供养阁，要提醒父母
那里有我们寄去的银钱
头七、五七尤其是七七
尽量多绕回到望乡台
如果我们听不见你的声音
托个梦最好
也可以翻动我的笔记本
改改我刚写的祭文
2025年8月
叶朗， 70后导演、制片人，诗人，湖北洪湖人，现居北京，曾供职阳光卫视等影视制作机构。纪录片代表作品《废都》、《两宋三百年》等；文章及诗歌作品发表于东京《华人文学》、《江湖》、《南方诗歌》、《北京诗歌网》、等刊物及文化诗歌平台。诗集《野草拔节的声音》
让我对南方的钟情
成为绝世的传奇
——西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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