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崔和平
秋色如墨,在时光的宣纸上洇染开来。天穹化作一泓清透的琥珀,几缕流云似游弋的银鱼,轻轻掠过釉蓝的天际。日光褪去了夏的锋芒,化作缕缕金丝,穿过薄雾一般的云霭,在银杏叶的金箔上织就斑驳的碎影。忽而,树梢传来秋蝉的吟唱———那声音清如冰弦,细若泉流,又似风吹过竹林的簌簌私语,在凉薄的秋光里织出一曲绵长的生命絮语。
秋蝉的鸣叫,与夏蝉的炽烈截然不同。夏蝉是沸腾的铜锣,将三伏天的燥热捶打成滚烫的鼓点,连空气都震颤着灼人的声浪。而秋蝉却似深潭里沉淀的月光,音色沉郁,带着砂纸打磨过一般的沙哑,仿佛一位白发老匠人倚着时光的廊柱,用布满茧纹的手指摩挲着褪色的竹简,吟诵着被岁月浸透的俳句。那声音中有落叶的喟叹,也有霜风的低吟,还有暮色的沉吟,更有对光阴荏苒的深邃叩问。时而如琵琶轻拢慢捻,时而似古筝滑弦走音,每一个音符都沁透着秋凉的韵味,在风中凝成透明的琥珀,悬在枝头,落在心间,久久不肯散去。
我踱步于枫香树下,仰首望去,虬曲的枝桠间藏着秋蝉的身影。只见斑驳的树影摇曳,却不见鸣者的踪迹,唯有清越的蝉声如游丝般牵引思绪,将记忆揉碎成星点的流光。恍惚间,童年的秋日从时光褶皱里翩跹而至:稻浪翻滚的田埂上,金穗垂首如千万盏小铜钟,蝉声追着孩童的嬉闹在风里打转,化作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归家的石板路上,梧桐叶铺就的金色甬道蜿蜒,鞋底碾过枯叶的脆响与蝉鸣交织,仿佛大地在哼唱古老的童谣;暮色漫过外婆的院落时,桂树下石桌摆着新蒸的桂花糕,蜜甜的香气与蝉声一同氤氲在月色里,连瓷碗边沿的月光都浸染了琥珀色的温柔……而今,秋蝉的鸣唱再度叩响心扉,那些被岁月尘封的碎片,便如同泛黄的信笺被风轻轻掀起,在记忆的湖面漾开层层涟漪。
秋蝉的生命,原是一场光阴淬炼的传奇。它们蛰伏于黑暗的土壤,用数载光阴编织一场漫长的等待。潮湿的泥土是孕育的摇篮,凛冽的寒冬是淬火的炉膛,它们以惊人的毅力在孤寂中蓄力,等待破茧的瞬间。当秋风拂过最后一片夏叶,它们终于挣裂泥土的桎梏,褪去笨拙的旧壳,露出薄纱般晶莹的翅翼。攀上枝头的那一刻,它们将积攒一生的光阴凝成清音,在秋风中一遍遍吟唱。这歌声里,有挣脱桎梏的欢欣,有触摸光明的震颤,更有对命运无常的坦然接纳。它们深知寒霜将至,枯叶终将掩埋躯壳,却依然执著地嘶鸣,仿佛要将每一瞬的存在都锻打成星辰,在秋夜的穹顶永恒闪烁。
凝视秋蝉,忽觉这渺小的生灵竟深藏禅机。它的一生恰似一卷浓缩的经文:蛰伏是蓄势的智慧,破土是破茧的勇毅,鸣唱是绽放的炽烈,凋零是归尘的从容。在这个步履匆忙的都市丛林,我们总被喧嚣的齿轮推着向前,目不及景,心不及情。而秋蝉的清音,恰似山寺晨钟,敲醒我们麻木的灵台。它让我们驻足凝望一片飘落的枫叶如何旋舞,让我们侧耳聆听一朵菊蕊如何绽放,让我们俯身触摸一滴露珠如何凝光。原来生命的凄美不在远方的山水,而在脚下的草木;岁月的厚度不在悠长的年轮,而在珍视的刹那。秋蝉用短暂而璀璨的一生告诉我们:永恒并非时间的刻度,而是将每个瞬间都活成光明的印记。
暮色渐沉,晚霞在天际铺展成橘红的绸缎。秋蝉的吟唱与渐浓的夜色交融,仿佛要将余音揉进天幕的褶皱。远处芦苇丛中,白鹭掠过水面,翅尖挑起一串涟漪,蝉声便乘着水纹荡开,在暮霭中织成无形的网———网住秋风,网住归途,也网住游子心头那缕绵长的乡愁。此刻万籁渐寂,唯有蝉鸣与秋光共舞,心与自然同频。古语云“寒蝉鸣处,尽是离愁”,而此刻听来,那清音里分明流淌着另一种意境:或是生命对生命的礼赞,亦或是时光对时光的温存,还或是万物在轮回中向永恒投去的深情一瞥。
秋蝉啊,你是秋的诗人,用透明的歌喉在枝头写下无声的诗行;你是风的信使,将季节的心事送往天地的每一寸肌理;你是光阴的哲者,用短暂的一生诠释生命的深邃。当寒霜染白你的薄翼,你终将化作泥土中的星辰,在暗处继续书写下一个轮回的序章。而你的歌声,会永远镌刻在秋天的记忆里,成为时光长河中永不褪色的印记———提醒世人:每一寸光阴,都藏着值得凝眸的诗意;每一次呼吸,都该有与万物相拥的深情。
作者简介:崔和平,网名古榆苍劲,河北省平山县合河口乡桂林村人,河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石家庄市作家协会会员,石家庄市诗词协会会员,平山县评论家协会副主席,龙吟文化编辑部执行总编,曾被授予“感动平山十大人物”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