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了,躺在床上。床是硬的,像块棺材板,垫了褥子也还是硌得慌。他们说人老了骨头就贱了,连软和的床也睡不得了。我想也是,年轻时睡稻草堆也香甜,如今却连席梦思也嫌太软。
窗外有树影摇晃,大约是风。风这东西,年轻时觉得清爽,老了却怕它钻骨头缝。我想关窗,手却抬不起来。隔壁屋里传来电视的声音,是那出看了八百遍的《还珠格格》。紫薇又在哭哭啼啼地喊"尔康"了。这声音听了二十年,起初嫌吵,后来竟成了伴儿。
床头柜上放着杯水,已经凉了。我想喝,手却抖得厉害。杯子上印着"先进工作者"的字样,是厂里三十年前发的。那时候为了这个杯子,我拼了命地干活,加班到半夜是常事。厂长拍着我的肩膀说我是厂里的顶梁柱,我听了心里美滋滋的,回家对老婆孩子炫耀了好几天。
老婆早走了,癌症。临走前她拉着我的手说:"老头子,以后谁给你倒水喝啊。"我当时还笑她多虑,说儿子女儿不都在吗。现在想来,她大约是早知道会有今天。
儿子在美国,女儿在上海。都是好地方,都比这个小县城强。他们偶尔打电话来,说忙,说等有空了就回来看我。我不怪他们,年轻人总要奔前程。只是有时候半夜咳醒了,想喝口水,屋里黑漆漆的,连个递水的人都没有。
护工小张是个麻利人,一天来两次,早上帮我擦身子,晚上给我送饭。她总说:"王大爷,您这身子骨硬朗着呢,活到一百岁没问题。"我知道她是安慰我。昨天她给我剪指甲时,我看见她手腕上戴着个金镯子,跟我当年给老婆买的一模一样。老婆戴了三十年,临死前摘下来给了女儿。现在不知在哪个首饰盒里躺着呢。
对门老李上个月走了。他儿子从深圳赶回来办丧事,排场很大,花圈从楼道口一直摆到大街上。出殡那天我趴在窗户上看,看见老李的儿子穿着黑西装,胸前别着白花,脸上却看不出悲喜。老李躺了三年,他儿子总共回来过两次。
我想起年轻时,为了给老婆买那条红裙子,我连续加了三个月的班。她嘴上说不要,眼睛却一直往橱窗里瞟。后来她穿着那条裙子去参加厂里的联欢会,人人都夸她漂亮。她笑得像朵花,我心里比喝了蜜还甜。
现在那条裙子早不知去哪了,就像那些说过要一辈子对我好的人一样,都不见了踪影。倒也不是他们存心骗我,只是日子久了,人心就变了。就像那杯水,放久了自然会凉。
护工敲门进来,手里端着药。"王大爷,该吃药了。"她扶我起来,我闻到她身上的油烟味,想来是刚做完饭。药很苦,我皱了皱眉。她赶紧递上水杯,水温刚好。
"今天儿子来电话了吗?"她一边叠衣服一边问。
我摇摇头,看着窗外。树影还在晃,但风似乎停了。
"忙,都忙。"我说,声音轻得自己都听不见。
护工叹了口气,把水杯往我手边推了推。"您要喝水就喊我,我就在隔壁。"
我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她:"小张啊,你妈妈身体还好吗?"
她愣了一下,眼圈突然红了。"走了,去年走的。临终前一直念叨我小时候的事。"
我们都沉默了。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水杯上投下一道晃动的光。那光一跳一跳的,像是要说什么,终究什么也没说。
人这一生啊,拼命去爱的,到头来连杯水都递不到手边;而那些萍水相逢的,却记得把水晾到不烫不凉刚刚好。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