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谁的“边城”
□卢圣锋
(作者在边城茶峒古镇)
“我知道您会来,所以我等。”这是边城茶峒近年来文旅宣传最暖心的广告语。
正午时分,我抵达湘西边陲小城茶峒。清水江从群山峻岭间舒缓地流来,一如小说《边城》中那般从容。我站在岸边,那方小小的渡口仿佛由时光凝成。水波轻拍,缆绳低垂,一艘古旧的“拉拉渡”方头船正泊在岸边。岸上有座白塔,像一柄遗世独立的剑,静静指向苍天。这就是沈从文先生笔下的那个“边城”。
(沈从文先生小说《边城》)
曾因敬仰沈从文先生,我到过几次凤凰沈从文故居,也总想去茶峒寻找心中的“边城”,却因俗事止于沱江。这次终于踏足,像是完成了一场跨越时空的约定。
《边城》的故事无需赘述:撑渡船的老船夫和外孙女翠翠相依为命。船总顺顺的两个儿子天保与傩送同时爱上翠翠。天保“走车路”提亲未果,黯然远行遇难;傩送因兄死与家中压力,也离家出走。老船夫在雷雨夜病逝,留下翠翠守着渡口,等待“也许明天回来”的那个人。故事在无尽的等待与哀愁中结束。
下榻于河街边的民宿酒店,恰在“沈从文旅居地”隔壁,成了“从文邻居”。
(作者在沈从文茶峒旅居地留影)
午后,行至河边。溪水透明得令人心悸,游鱼细石分明可见。竹筏轻悄拖曳水痕,水声潺湲。“茶峒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沈从文笔下的格局宛然在目。
那叶“拉拉渡”仍在:一条钢缆横贯江面,渡船人手持木卡勾挽钢索,横水而过。单程船票2元,旁边电动渡船5元。橹柄磨得圆润深褐,悄然爬上细碎苔痕。昔日的“拉拉渡”却不收船票。
沿江下行,河水蜿蜒处,石壁上“边城”二字遒劲赫然,是沈先生手迹,如古老的签名刻在时光里。
(古镇渡口,沈从文题字“边城”)
吊脚楼依山势叠起,披着淡淡水墨底色,略显斑驳粗简,比不得凤凰的精致热闹,其朴素中浸渍的岁月悠长,恰似饱经沧桑的深情,无言诉说着沉积的过往。
寻向那座白塔,塔身尚新,应该是后来重建。翠翠居江边,几个妇人埋头浣衣,木槌声清脆利落,在江岸回荡,水花四溅。她们的身影与小说人物叠印,亦真亦幻。翠翠的孤影,悄然融入这代代相传的劳作之姿。
(清水江边浣衣妇人)
沿江边青石板小街行走,街面光亮如镜。姜糖甜香与蜡染的靛蓝气息交织。蜡染悬垂,靛蓝深沉,图案神秘。店主多为女子,眉眼温顺,话语利落,展开布匹,靛蓝仿佛吸纳了茶峒所有天光云影。她们偶尔抬眼,目光与游人轻碰即垂,低眉敛目间,依稀藏着翠翠那份羞涩。
街巷深处,一老妪坐于门槛,眯眼望着行人,面容安详。阳光斜映她满布皱纹的脸,眼神投向江流深处。茶峒人似乎天生懂得守候的奥秘——日子如水,唯无言的守望能承接其重。
(遇见一老妪,轻扶下台阶)
路尽处见清溪石板桥,弯弯如月,恍惚间仿佛有翠翠的足迹轻印其上。
晚餐就安排在从文广场小店,店里有招牌菜:角角鱼(黄刺骨鱼)、翠翠豆腐、酸辣鸭子。妙就妙在“一锅煮三省”——湖南的角鱼,重庆的豆腐,贵州的腌菜,融合了湖南辣、重庆麻、贵州酸。
我因职业不能饮酒,饭后独至河街渡口旁。江风携水腥凉意穿透衣衫。霓虹闪烁,游人匆匆,江流已不寂寥。
(作者在古渡江畔)
暮色中,河对岸翠翠岛上,少女抱膝凝望远方的石像还很清晰。黄狗伏于脚边,眼波泛起湿润光泽。有人说翠翠等傩送,候的是爱情;也有人说她等爷爷,守的是亲情。而沈从文书末却抛下了那枚永无谜底的铜币:“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茶峒人自有其生存智慧。女人浣衣,男人撑船,商铺卖姜糖、蜡染、银饰。茶馆遇一老者,他眯眼吐烟笑言:“翠翠的苦,是书里的茶;我们的日子,是碗里的水。”苦难在文人笔下酿成诗,此地人只当平常滋味慢慢咽下。边城今已通桥,渡船成了旧物什。溪水清粼,人心尚存古风。一大嫂见我驻足良久,特地捧来一碗清亮凉茶。谢谢大嫂啦!
夜半,坐于民宿露天平台,从文广场与清水河畔渐归岑寂。我手持冰饮,仿佛听见时光深处的橹声、低语、情歌与轻吠。边城终究是沈从文先生魂牵梦萦的故园,翠翠悬望的孤岛,旅人追寻的净土。
(喝了今年秋天第一杯“翠翠牌”奶茶)
我此刻的思绪在心底不断翻涌着,原来熙攘来客,不过是为采撷一缕书页间的风,或捕捉传说里的光点?那渡口、石桥,连同渡船人眼中温凉的寂寞,成了我们共赴的祭坛,一起供奉在水一方的等候。守候在书中的翠翠,是沈先生最深沉的乡愁化身,一座他无法重归的灵魂渡口。她的执着,亦是无数灵魂对澄澈的执着。人们沿字句而来,足迹丈量纸上山水。这份深情与想象,令茶峒由纸上墨痕,凝成可停靠的所在,成为人心深处不断靠泊的故乡。我们各自划向心底的孤舟,漂于文字之河,自以为寻得了永恒。
这故乡悬于水雾苍茫处,缄默回应跋涉。它的真容,存在于永不放弃的寻找之中。
暮色四合,青山暗影伏卧如墨。一弯素月幽浮山巅,清辉洒满渡口。唯水声低语脉脉潜流。渡口石板光润如玉,万千足迹的温存浸入石心,沉默托举起所有悲喜浮沉。
晚风微起,渡船马灯摇曳,光影在方头船上漾开涟漪。我忽然看见翠翠了,她理应不必隐于倒影或卷册。她存于每个踏月者的脚步里,在风蚀碑刻的字痕之中,是流水深处永恒的叹息。借细浪发声,执着叩问每个伫立水湄的行路人:你在等谁?而谁,又曾在时间的暗流里固执地等过你?
(作者在从文广场江畔)
千百个归来的许诺,终在远流里消尽。渡船永在摆荡,牵引旅人在此岸彼岸、现实传说间穿梭。在这不息摇晃中,翠翠成了我们众望所归的梦影。我们渴望她的纯粹,亦哀悯心底相似的无主之地。
我们寻找边城,原是为借山水收容灵魂,暂泊行色;更让心中无处投放的牵挂,借翠翠之名驻守水涯。这等待虽是虚设,却是岁月磨损心性后,一剂回返少年情愫的灵药。边城成为镜面幽微的庙堂,终究是为照见各自灵魂深处被时光揉皱的乡愁原貌。
(夜幕下的翠翠岛)
渡口灯火渐熄。水流与石岸私语着离散聚首、守望悲辛的秘密……这方土地所拥抱的,早已超越沈先生笔端那缕孤愁。它收容所有远行客心头漂泊的情愫,使江畔一隅成为永恒的水上容器,盛着无数人灵魂深处那抹不化的乡情。茶峒的骨骼血肉,已化作岁月缄默的脉搏,成为人们心中不灭的乡关碑石。
原来此地如此静默,是以天地为鉴,拓印并映照人心深处无法磨灭的图景。任凭这清流,日夜不舍诉说那未曾言尽的永恒心事……
(作者在等你来边城)
江声渐隐,我终于看清:边城在每一个孤独者眺望的水影中重生,成为灵魂暗处不可或缺却无人知晓的故乡地址。
告别茶峒古镇,我问清水江:谁是谁的边城?江水不语,只将傩送的船影、翠翠的歌声、沈从文的墨痕,揉碎成一片属于众生的月光。
(原文4500字,本文有删节。所有图片由作者和欧阳莉女士摄影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