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梅走了后永贵就坐在床边问老伍在这里干啥,老伍抽着旱烟说:“我这样的人还能干啥,跟死人差不多,给这些单身们烧水,打扫卫生。”
永贵想早早躺下休息。
老伍问:“你是咋样跟亚梅认识的?”
永贵说:“他是我妹子。”
老伍笑了一下,说:“啥妹子,一听口音就不是一个娘生的。亚梅是个好女子,可惜命不好。哎,再好的女子嫁给挖煤的就等于嫁了个死人。她认你做娘家哥也是对的。”最后老伍又问他家里还有啥人,永贵就如实说了。老伍又长叹了口气。
永贵一觉睡到了大天亮,爬起来,穿上衣服出了宿舍门,上了坡来到亚梅家。亚梅也是刚起来,儿子羊羊还在床上睡觉,亚梅一边梳头一边做早饭,问他说:“咋起来这么早?”永贵说天明了睡不着,问亚梅有啥活。亚梅说没啥活,就给他倒了盆热水,让他洗脸。永贵洗了脸就想去坡下担水,亚梅说:“水够用,早上也不放水。”永贵又拿起笤子开始打扫屋里屋外的卫生。他把里里外外的卫生打扫干净后听到那头奶羊在圈里咩咩地叫,就把羊拉到外边的山坡上放了。
等永贵回来时亚梅已经把羊羊叫起来开始吃饭了,她对永贵说:“我给你把饭留着,等体检回来再吃。”
永贵说:“你想得太周到了,我忘了给你说早上少做点,我早上不吃都可以。”
他们的早饭是羊奶和小菜加蒸馍,亚梅对儿子说:“快点吃,吃了饭跟你舅舅到矿医院去。”
永贵第一次听亚梅让羊羊把他叫舅舅,这让他感到无比亲切,仿佛他就真的是羊羊的舅舅一样。
永贵的体检结果第二天就出来了,亚梅又拿着体检结果找到矿党委书记,书记让永贵填了张表,然后到采煤一大队找王队长报名,并听从他的安排。王队长是位四十多岁的大个子,国字型脸,拿着表把永贵上下打量了一遍,又看看亚梅,亚梅一直低着头,等他的回答,他对永贵说:“下井挖煤可是件苦活,既然来了就得踏踏实实好好干,我们也是看在你妹妹亚梅的脸面上收了你,你不能给她脸上抹黑。”
永贵感激地说:“这个我知道。我本来就是个农民,吃苦受累我都不怕,将来我一定好好干。”
王队长让他先回去,说明天早上八点准时到井口上班。永贵没想到一切事情都办得这么顺利,他感激地看了看亚梅,但亚梅并不看他。
永贵在井下的工作就是给煤溜子上攉煤,这活不讲求技术,只要肯出力就能干。永贵有了工作心里踏实多了,他在心里一直很感激亚梅,亚梅就像他的真妹妹一样,他也把亚梅当成了他的亲人,一有空就到亚梅家里帮她干这干那,把那一小块菜地务得果菜丰茂。永贵上了班,吃饭有职工食堂,睡觉有单身宿舍,自此他从来没有在亚梅家吃过饭。小羊羊也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亲舅舅,他也把羊羊当成了他的亲外甥。永贵在井下,他知道别人都是正式工,只有他是靠了亚梅进来的临时工,工作不但主动积极,还处处帮着别人,像别人学习,很快他就掌握了井下放炮,支柱子等等技术活。
工作忙了永贵就什么也不想了,但当他躺在床上的时候就忍不住思念他的巧丽和儿子旦旦,但他知道,他想也是白想,挣不够那三百块钱他永远也别想着回去,他现在一个月才只有不到二十块钱的工资,除了吃喝也落不下多少钱,再说他还得把头一年的工资给亚梅,这样算下来,他还得好几年挣,这也就等于他回家还是个遥遥无期的事,想到此他又感到很伤心。
永贵每次升井时都看到有家属的人会提前检一点好煤装进换衣服的挎包里,他多次都想给亚梅也带些,可不敢,他是合同工,他怕领导说,直到有一次他跟王队长一块儿升井,王队长问他咋不给他妹妹带点烧的,他才说:“我跟别人不一样,我怕他们说。”王队长笑了,说:“自己烧,少带一点是可以的,但不能私自出售。”从此永贵也就在升井时敢给亚梅带煤了。
羊羊已经好久都没见到永贵,永贵一进门就高兴地喊着舅舅,钻进他怀里。亚梅也很高兴,见他给她背回一些煤来,就说:“背这干啥,你是临时工,不能跟别人相比,让领导知道了会说你的。”永贵就说了王队长对他说的话,亚梅低头不语了。永贵知道他今天有空上来了,就帮亚梅干点啥,他上山时看见许多人都担着水桶去坡下跳水。亚梅见永贵去摸水桶就说:“我没事已经提前挑够了。”永贵一看水缸果然满满的,就说:“亚梅,明天你别担了,留着我下班回来担。”亚梅说:“你干了一天也累了,好好休息休息,我闲也是闲着。”
第二天永贵升井后到了亚梅家就去挑水。挑水的人很多,坡下只有一个水龙头,于是人们就排成队等候。永贵这才知道这山坡上住着的许多人家都是这个矿上的家属。在矿上,双职工都有矿上分给的家属楼,只有那些家属在农村或娶了农村媳妇的矿工为了能和家人团聚,才自己动手在半山坡上找块地方给自己盖上间小牛毛毡房子,把老婆孩子接来跟他们住在一起,亚梅的家也属于这一类。亚梅的丈夫是一名普通矿工,在去年的一次透水事故中遇难了。亚梅一直还住在这里的目的一方面是能领到那一点点生活费,另一方面她也确实没处可去,这里也就是她的家。这一年多来,亚梅也正是靠着那点生活费维持下来的,这些事是永贵从别的矿工嘴里听说的。由于等着担水的人多,水龙头一直是开着的,一个桶接满后另一个桶马上就接了上去,大家用的都是铁皮桶,一开始接水时水压很大,打得铁桶当当响,排在后边的人每当听到这声音就会很自然地往前挪一小步。当轮到永贵接水时,他看见一个小伙拄着拐子从之字型的坡道上下来,就喊小伙过来,小伙名叫张琨,当他拐到永贵面前时感激地说:“你就是亚梅的哥哥吧?”永贵点点头。张锟说:“你们兄妹俩都是好人。”永贵先给张锟接满了水才去给自己接。当他把水接满后看见张锟拄着拐子艰难的样子,就把自己的水桶放到一边,帮张锟把水桶提上坡放到他家门前,才下来担水。从此永贵隔几天就会从井下给亚梅带几块上好的煤上来。亚梅有了永贵给她带上来的煤烧就再也不用去山坡上拾柴,更不用跟着别人去煤矸石堆上捡煤,水也不用她亲自去坡下担。这样天长日久,亚梅就特意包了顿饺子,想留永贵吃顿饭,可永贵知道亚梅很艰难,说什么也不吃,说:“还是留给羊羊多吃点,孩子正在长身体。”
小羊羊也离不开永贵,每当他升井的时候他就会站在小房子门前的坎堰边等候,当他看见永贵时就会高兴地喊:“妈妈,舅舅回来了!”跑下山坡迎接永贵,永贵就拉着他的小手一块儿上山回家。
尽管小羊羊已经把他当成了亲舅舅,跟他很亲热,亚梅也待他不错,可在永贵心里知道他跟他们什么关系也没有,人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所以他到了她家里,除了干活,干完之后除了跟羊羊小玩一会儿,从来不多留,就下山回宿舍。
一个月之后永贵领到了他的工资,尽管他的工资不多,但他总算挣钱了,而且比在家里劳动收入高得多,几乎相当于一个人一年的劳动收入,他心里激动,扣去伙食费后,还剩余十六块钱,他算了一下,照这样,他干两年就可以挣回那三百多块钱,有了钱他就可以回家了,但他知道是亚梅这个好女人救了他的命还给他找了个这么好的工作,他当初说过,第一年的工资他全部给亚梅,作为他对她的酬谢,于是就去矿区的服务社买了一斤点心,一瓶白酒和一大把水果糖去了亚梅家。
亚梅见永贵提回来这么多东西知道他领了工资,急忙去菜地里摘了几个黄瓜,剥了些大蒜拍了,调好,摆在小饭桌上,取来一双筷子,一个白酒盅。这个酒盅是亚梅的丈夫生前喝酒用的,自从丈夫不在了后,亚梅从来不喝酒,也没用过它。永贵见亚梅只取了一双筷子一只酒盅,就起身又取来一双筷子一个空碗,分别给碗里和酒盅倒上白酒,他端起碗说:“亚梅,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我这条命是你给的,还为我找到了这么好个工作,我早都想好好感谢你了,可就是……今天矿上发了工资,这碗酒是我敬你的,一切都在这碗酒当中,我先干为敬。”一扬脖子咕都咕都喝了,放下碗又给亚梅和他倒上。亚梅也不知道永贵到底有多大酒量,说:“我不会喝酒,你也少喝些。”永贵说:“我平时也不喝,今天高兴。”亚梅就端起酒盅说:“祝你早日挣够那些公款,早日回家。”永贵拿出那剩余的十五块钱给亚梅说:“这些钱你拿着花吧。”亚梅并不接他的钱说:“你自己存上,攒够了好回家。”永贵说:“我说过,第一年的工资全给你。”亚梅知道永贵是个老实疙瘩,但还是没有接。永贵就抓住她的手,把钱塞进她手里。亚梅看看她的手,又看看永贵。永贵明白了,忙松开手说:“我知道你们母子也不容易,你就把我当成你的亲哥哥吧。”亚梅的脸不知是因为喝了酒还是被永贵抓过手,一片绯红,泪花也盈满了眼眶,但她始终没让它溢出来。永贵知道太晚了,站起身说:“亚梅,你跟羊羊也睡吧,我走了,明天我可能要上夜班。”亚梅说:“这钱你还是存到银行里吧。”永贵把脸一沉说:“亚梅,你再这样哥就生气了。”亚梅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那好,我给你存着。”
永贵喝得也有些多了,在出门时脚没抬起来,差点绊倒,回过头对羊羊说:“羊羊,跟舅舅再见。”羊羊嘴里噙着糖说:“舅舅再见。”永贵朝他们母子挥挥手,下了坎。亚梅和羊羊一直把他送到坎堰边,见他走路有些不稳,很不放心地说:“哥,小心点!”
永贵第一次听到亚梅叫他哥,心里暖洋洋地,怔了怔说:“没事,你跟羊羊回去吧。”
亚梅跟儿子一直目送着永贵走下坡,进了坡下的单身宿舍楼才跟儿子回去。亚梅看着桌上的半瓶白酒和手里的这十五块钱,想起了永贵给她钱的情景,心里也暖暖地,她把这钱放在了炕席下,开始收拾桌子,这时儿子剥了块水果糖填到她嘴里问:“妈妈,甜不甜?”
亚梅说:“甜。”
羊羊说:“妈,舅舅真好。妈,舅舅咋不跟咱住一块儿呢?”
亚梅愣了愣说:“舅舅要上班,住集体宿舍。”
羊羊说:“那爸爸也上班,他咋住家里呢?”
亚梅说:“爸爸是爸爸,舅舅是舅舅。”
羊羊不知道舅舅跟爸爸到底有啥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