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池的日头是个慢性子,把黄澄澄的光揉碎了,顺着屋檐往下淌,墙角被焐得像块刚出锅的山药,暖得能孵出小鸡。徐老汉蹲在那儿编笼口,牛皮条在他手里比娃娃还听话,打个转就蜷出圆润的弧度,仿佛天生就该长那样。路过的人喊:“徐师傅,这手艺绝了!”他头也不抬,瓮声瓮气抛过来一句:“瞎日鬼哩,日哄牲口的玩意儿。”
这就是神池的日能人——本事藏在胳肢窝里,不露山不露水。
永祥山白女子的烙油饼,那香味能勾着人走三里地。胡麻油在火盖上跳着舞,面香裹着油香,能把整条街的馋虫都叫醒。有人上门学手艺,她总摆手:“哪有啥道道,面软点、火匀点,瞎糊弄呗。”可真照着学,那饼子就成了“日怪”——不是内瓤死疙瘩,就是外皮像嚼纸。要我说,她揉面时案板角那三下按,藏着老祖宗传下的密码:轻了不成,重了不行,力道像春雨敲窗,不疾不徐,外人学去了形,学不去那股子灵性。
贺职村的老王,年轻时在矿上跟黑煤块打交道,干的都是“日脏”活,可手里那把修电机的巧劲,比矿灯还亮。村里水泵坏了,农机站的师傅对着机器愁眉苦脸,扳手敲得叮当响,机器愣是装聋作哑。有人想起老王,他摆摆手:“老眼昏花,修不了啦。”架不住三请四邀,去了掏出个小起子,跟机器聊了十几分钟,叮叮当当像在拉家常,突然“嗡”一声,水泵就醒了,欢实得像刚喝了井水的牛犊子。问他咋修好的,他挠挠头:“碰巧了,线头跟我闹别扭,日哄好了就转了。”
神池人说话带点“日”字口头禅,“离㞗不说话,不日没精神”,听着糙,实则是过日子的实在。有人说他们木,不如五寨人嘴甜——卖个土豆能说出金镶玉的价,把土疙瘩夸成王母娘娘的蟠桃;也没宁武人活络,三句话能把生米煮成熟饭。可你瞧:
院里的木柴,老汉们码得比城墙还齐整,根根站得笔直,像列好队的兵;
田埂上的犁痕,深浅宽窄像用尺子量过,种下的莜麦到了秋天,穗子沉得能压弯扁担,颗颗饱满得像攒着阳光;
院子中的玉茭子,摞得那个圆,红的黄的像个暖色的补光灯,照亮了整个冬天。
他们的本事,是埋在土里的山药,不声不响憋足了劲,扒出来个个瓷实;是檐下的老南瓜,悄悄在藤上长,摘下来能压得竹筐咯吱响。不“日塌”着显摆,不是没底气——就像老牛不吭声,拉犁最稳当;就像山丹丹不吆喝,开花最艳;就像井里的水不咋呼,最解渴。他们觉得日子就该这样:力气花在该花的地方,心思用在该用的去处,好坏天看着,不用挂在嘴皮子上。
傍晚的风掠过老戏台,带着点秦腔的余韵。徐老汉的笼口编好了,油亮亮的泛着光,这是给牲口备的“新鞋”,明早要驮着莜麦下山。他拾掇起笼头、鞭哨往家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比路还长,长烟锅上的牛皮烟袋,在风里晃悠悠打着盹,像在哼着不成调的顺口溜:
神池人,不张扬,
本事藏在手脚上,
油饼香,笼口光,
日子过得比蜜强……
那股妥帖劲儿,就像莜麦面拌了胡麻油,熨帖在人的心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