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 顶 山 行
池国芳
“华西雨屏”雅安地界上,蒙顶山在云雾里若隐若现。这片被古人唤作“西蜀漏天”的灵山,峰峦叠翠,五峰环列如莲瓣绽放——上清、菱角、毗罗、井泉、甘露诸峰拱卫着中央的皇茶园,状若一朵青莲浮于云海之上。主峰上清峰海拔1456米,在川西群山中不算最高,却自有一段“仙风道骨的气韵”。山中常年雨雾缭绕,年降水量足有2200毫米,比“雨城”雅安市区还多出四百有余。负氧离子在密林间游荡,深吸一口,肺腑如被清泉涤过,难怪古人称此地“四气皆具、五行并立”,是“天下休闲地,人间养生场”。
我们川藏铁路勘测队初春进山时,“蒙顶山正浸在绵密的雅雨里”。队员们深一脚浅一脚穿行于永兴、车岭、蒙顶山等八个乡镇间三十多公里的线路上。GPS仪器屏上水汽氤氲,钢尺从湿润的苔藓上滑过,记录下土地温顺的起伏。老队长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笑道:“这山有灵性,勘测它得带着三分敬意!”话音未落,云雾忽开,阳光从古银杏的枝桠间筛落,千年茶山蓦然展露真容。
蒙顶山的灵气,尽数凝聚在那片片青翠的茶芽上。行至天盖寺,十二株千年银杏拱卫着的大殿里,供奉的并非菩萨佛祖,而是“茶祖吴理真”——那位西汉甘露年间的先人。公元前53年,他于五峰之间驯化七株野生茶树,人类植茶史的第一页就此翻开。唐代《膳夫经手录》早已断言:“束帛不能易一斤先春蒙顶”,这茶金贵得很呐。皇茶园静卧于莲花状峰峦的中心,石栏环护,石门两侧刻着“扬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春分时节,采茶姑娘的指尖在芽尖轻舞,专拣那长度齐整在1.5至2厘米之间的嫩芽,不用指甲掐,只以指腹轻折。制成的蒙顶甘露“紧卷多毫,嫩绿色润”,冲泡后“汤色碧清微黄,香气馥郁,滋味鲜爽回甜”,不愧为千年贡茶。
下得山来,雅安城浸润在“三雅”的韵致里:“雅雨”最是缠绵,细密如雾,沾衣不湿,负氧离子溶在雨丝中,清代碧峰峡陈氏家族沐此烟雨竟得“九世同堂”,康熙帝亲赐“华夏第一家”金匾。青衣江水流淌着“雅鱼”的传说,重口裂腹鱼在清冽的雪水中生长,头骨藏一枚宝剑形的刺,相传是战国苏秦所遗。至于“雅女”,个个似女娲后裔,眉目清朗如雨后青山。菜市口遇一卖茶姑娘,笑时颊边漾起小涡:“我们‘雅女’嘛,不得成都妹儿泼辣,也莫得凉山姑娘火热,老祖宗女娲补天留下的温润,都化在骨子里喽!”
山城的风物浸透着千年羌汉交融的烟火气。农历三月城隍庙会,十六人抬着城隍爷銮驾穿街过市,旗伞仪仗迤逦如龙,高台戏班演着《目连救母》,锣鼓声惊飞周公河的白鹭。羌年节庆时,农人将糍粑粘上牛角,牵至水边照影,谢它春耕辛劳。街边小店要一碗挞挞面,老板边甩面边摆起老龙门阵:“晓得樊敏不?东汉巴郡太守,我们芦山人!他碑阙现今还立着呢……”面条在陶碗里颤巍巍冒着热气,汤面上浮着油辣子与雅鱼熬制的乳白高汤。
文人墨客的吟咏早为蒙顶山织就锦绣诗篇。白居易在长安品贡茶时挥毫:“琴里知闻唯渌水,茶中故旧是蒙山”;黎阳王更直赞“若教陆羽持公论,应是人间第一茶”;明代李时珍在《本草纲目》点出玄机:“真茶性冷,惟雅州蒙顶山出者温而主祛疾”——原来此山茶性独得中和之道。最奇是峰顶那口“甘露井”,相传吴理真为浇灌仙茶所凿。井盖雕龙石板沉重异常,当地老人神神秘秘:“揭盖必雨,盖停雨歇!”我们不信邪试掀石板,井中忽涌白雾,片刻间雨点噼啪砸落,待盖回石板,云翳竟悄然散开。气象专家说此乃声波震动饱和水汽所致,可山民坚信是茶祖显灵守护这片净土。
伫立天峰极目,峨眉、贡嘎等六大名山在云际隐现。脚下是川藏铁路勘测队员新辟的小径,如一条银线串起茶田与雪峰。索道车厢载着采茶工与游客在云海中滑行,世界茶文化博物馆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流淌金光。茶坛广场上,九根盘龙石柱拱卫三足巨鼎,鼎足赫然镌刻着蒙顶山、青城山、峨眉山的名字——蜀中三大名山鼎足而立。茶农老赵摊开粗粝的手掌,掌心躺着今春新采的单芽:“铁路通了,咱蒙顶仙茶要坐着火车出川哩!”
暮色浸染茶山时,雅雨又悄然而至。雨帘中,“天下第一壶”巨型茶塑倾倒着五十米高的“茶瀑布”,水声与茶田的沙沙声应和成韵。两千年前吴理真种下的七株茶树,如今已化作“碧浪接天的万亩茶园”,茶香沿着茶马古道漫向世界。这片天赐的灵山,既守着“日月并出”的亘古奇观,又迎着钢轨延伸的现代文明。蒙顶山静默如初,只在夜风过处,送来茶祖吴理真穿越时空的叹息——那是对自然的敬畏,亦是对人间烟火的深情礼赞。
茶山云雾起苍茫,
天路银蛇绕翠岗。
一叶千年承玉露,
春风已度古羌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