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 嘎 雪 山 行
池国芳
贡嘎雪山,横断山脉昂首的巨灵,岷江与大渡河之间耸峙的,正是这川西群山之王。它头顶七千五百五十六米的高冠,如巨神般雄踞于甘孜州腹地。
峰顶雪冠终年不融,凛冽而威严,云雾似披帛一般时常缠绕于山腰,倒将那份逼人的威严裹上了一层柔纱。山势陡峻如刀劈斧削,层层叠叠的山体,将天际线切割得奇崛峥嵘。山下沟谷里,深涧飞流奔腾不息,浪花飞溅处,也激荡起山谷中幽寒的空气——这巍然矗立的山体,原也是大地深处不息涌动之力的结晶。
我们铁路勘测队,初到山脚便领教了这“山王”的威仪。高原反应如无形之手扼紧头颅,每一次呼吸都似在稀薄空气中艰难争抢。但任务在身,队员们依然沿着陡峭山脊艰难跋涉,钢钎撞击岩石之声,和着经纬仪微小的转动声,在这荒寂的天地间顽强地扎下根来。一位戴着毡帽的老哥子拄着测量标杆,咧开干裂的嘴唇笑道:“这贡嘎老爷子脾气硬,可咱们的骨头也得攒劲!”
贡嘎之灵性,每每在晨昏间显露真容。拂晓时分,万籁尚在沉睡,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瞬间点燃了连绵雪峰,整座山霎时如金冠堆砌,辉煌得令人屏息;待到日头西沉,夕照又为山峦披上绮丽霞衣,峰顶白雪被染作奇幻玫瑰色,凛冽中竟浮出一抹温柔。有时云雾骤然弥漫,群峰隐没,天地一片混沌;俄而风过云开,主峰如破浪巨舰般重现,其巍峨身影,将人心中一切尘嚣顷刻涤荡干净。
最为奇绝处,当属山脚下的海螺沟。冰川如银龙自云端蜿蜒而下,冰瀑悬挂,仿佛凝固的飞流直落九天;深入其间,冰洞奇幻如水晶宫阙,冰塔林立,蓝幽幽的冰体蕴着远古岁月秘不示人的寒光,澄澈得能窥见时光深处。冰川末端竟有温泉汩汩涌出,蒸腾的热气与寒冰咫尺相接,冷与暖在此处奇妙地握手言和——这冰火相拥的奇景,正是造化以无声之手,写下的磅礴诗篇。
山麓之下,康定城安稳卧于折多河畔。城中藏风浓郁,老阿妈转动经筒喃喃低诵,黝黑脸上的褶皱里仿佛也刻满了经文;街巷深处,酥油茶香飘散,糌粑的朴素甜味让人心安。夜色一降,广场上锅庄舞便热烈起来,弦子声悠扬,藏袍旋舞如彩云,古老的《康定情歌》在人群唇齿间流转不息。当地特产亦沾染着雪山的精魄:虫草、松茸深藏山野,牦牛肉干滋味醇厚,皆是大山慷慨的秘藏。田汉先生曾叹:“雪山千仞插云霄,笔阵纵横谁敢描?” 这吟咏恰似为贡嘎量身而铸,千年巍然,确非人间笔墨轻易可描画其神髓。
登临山间,静听风掠过雪原的呼啸,看巨大雪崩如闷雷滚落,顿觉人之微渺不过沧海一粟。贡嘎默然屹立,见证过多少王朝更迭、人世代谢?它那冰封的额顶,镌刻着时间本身苍茫而不可撼动的面容。
展望未来,一条钢铁长龙——川藏铁路正顽强地向雪山伸展而来。火车一旦鸣笛穿行于崇山峻岭之间,天堑即成通途,高原深锁的桃源将向世界敞开怀抱。想象那时,山里的松茸、雪莲会带着贡嘎的寒气与清香,乘着铁轨奔向远方;山外的暖风与新声,也将沿着这条命脉吹进古老寨子……雪山之畔人们的生活,眼看就要被赋予另一种节奏了。只是未知这现代的潮音,能否与神山亘古的静默谐鸣?
立于贡嘎脚下仰首,见其峰顶终年积雪在日光下灼灼生辉。它不仅仅是地理的标高,更是某种精神的海拔——在亘古的缄默中启示着:所谓永恒,原来便是以岿然不动之姿,承纳一切过往云烟与未来波澜;而人间的路,终须以虔诚的敬畏为基石,方能在造化庄严的注视下,通往辽远开阔的明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