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鸿爪雪泥
文/罗兆熊
旧物如蒙纱的月光,不夺目,却能悄然漫过时光的沟壑,在心底漾起微澜。老屋吱呀的木椅、墙上泛黄的报纸、窗棂积落的薄尘——它们静默着,却藏满了未完的故事:或是童年夏夜,奶奶蒲扇摇出的凉风与絮语;或是少年伏案,窗外惊鸿一瞥的飞鸟;或是寒夜围炉,同窗分食半块烤红薯的暖香。岁月为这些碎片裹上温软的糖衣,纵隔经年,轻轻触碰,那份甜暖依然清晰。
古人的诗行,最懂这恋旧的心肠。
崔护笔下,“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南庄重游,灼灼桃花喧闹如昔,衬着故人无踪的寂寥。乐景写哀,物是人非的怅惘,便如这拂面的春风,丝丝缕缕,缠绕心间,挥之不去。那“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惊艳,愈显“人面不知”的失落。恋旧,常非恋物本身,而是眷恋物背后那个“当时的自己”,和那段永不可复刻的辰光。
李清照一句“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道尽沧桑。空庭旧物宛然——案上笔墨,窗前海棠——可与之共话、共赏之人,已随流光逝去。“事事休”三字,何其沉痛!这对着旧物失神、泪落无言的瞬间,谁人不曾经历?一张泛黄旧照,一段久违旋律,便能将人瞬间拽回往昔的笑语或泪光里。
旧友,更是怀旧画卷中最暖的亮色。杜甫遥念李白,“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不直言相思,只将深情寄托于彼此共沐的天光云影、春树暮云。经年重逢,纵使言语稀疏,只需并肩重踏旧径,共尝当年滋味,便觉时光仿佛凝滞,那份沉淀的情谊从未稍离。元稹叹“曾经沧海难为水”,晏几道“几回魂梦与君同”,李后主独对“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皆是此心同证。
恋旧,并非沉湎。它是人心底最温柔的底色,是前行路上回望的“灯塔”——提醒我们曾拥有那样的暖意与赤诚,赋予我们继续奔赴远方的勇气。
恰如东坡所悟:“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人生逆旅,所历之事、所遇之人,犹如飞鸿偶然留痕雪泥。爪痕真实存在过,又终将被时光抚平。这通透之语,化解了“旧迹难寻”的怅惘,升华为穿透时空的浩叹。千年诗行,至今能引我们共鸣,正因这份对旧时光的珍重,早已铭刻于人类共有的情感基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