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梅的丈夫死在井下后,也曾有人给她介绍过矿上的几名单身男人,还有人主动找上门来跟她说想娶她,但都被亚梅拒绝了,一是,丈夫刚过世,老家风俗男人不过三年女人不能改嫁,二是,丈夫曾是挖煤的,矿上经常出事,她不想再活在提心吊胆中,矿上有好几个女人就是因为受不了整天提心吊胆的生活跟丈夫离了婚,还有一个女人得了精神病疯了。张琨就是矿难后成了残疾,媳妇才跟人走了。此后还有人提出先跟她同居,暂时不结婚,也被她拒绝了。矿上不但有逃难来的女人,还有一部分像她这样丈夫遇难的孤儿寡母,他们一方面是靠单身男人吃饭,另一方面是靠领取那一点点补助金生活,但这点补助金根本就维持不了生活。亚梅长得不赖,丈夫不在了就成了单身男人都向往的女人,可她并不像别的女人,谁进门给钱都收。矿上个别干部,他们打着看望矿难家属的旗号经常来亚梅家里,亚梅为了生活也不能不领情,现在她只所以在矿上能有求必应也完全是因为这些。
亚梅包好了饺子,下进了锅里,准备叫起永贵吃饭,这才看见儿子枕在永贵胳膊上,还紧紧地搂着永贵,把一条小腿也架在永贵身上,睡得正香,忍不住笑了,说:“这小羊羔子。”先把儿子的腿从永贵身上拿开,伸手推了推永贵的胳膊。永贵睁开眼,看见亚梅微笑着站在他身边,脸蛋红扑扑的,心里一动,知道她把饺子包好了,正想起来,看见羊羊也枕着他胳膊睡着了,有些不好意思,说:“好几天没跟娃在一起了,可我太累了。”
亚梅拉起羊羊说:“羊羊,起来吃饺子了。”
羊羊柔柔眼睛,清醒了,说:“舅舅也吃。”
永贵坐起来顺手把羊羊抱起来下了炕。
亚梅说:“让他下来,都成大孩子了。”
永贵说:“娃想我,我也想娃了。”
亚梅说:“那有你这样当舅舅的。”亚梅的声音就像这温暖的小炕头。
一盘热气腾腾的水饺摆在了小方桌上,这方桌是亚梅的丈夫生前用工余时间,从矿上拾回的废木料做的,做工很粗糙。两个小碟里是红红的辣子醋和大蒜的汤汁。小小简陋的房间里顿时弥漫着饺子的香味。由于炉火正旺,加上亚梅做饭,房间里温暖如春。永贵把羊羊抱在怀里,先给他嘴里夹了个水饺,羊羊咀嚼着,永贵看着他问:“香不香?”羊羊说:“香。”永贵看看亚梅笑了,亚梅也看着他笑了。
羊羊很快吃饱了,穿了鞋自己玩去了,亚梅跟永贵还在吃,羊羊开了门,惊喜地说:“舅舅,你看,下雪了!”亚梅和永贵都回头去看,外边果然下起了鹅毛大雪。永贵说:“下雪了好,瑞雪兆丰年,今年肯定是个大丰收年。”亚梅说:“就是,我老家也这么说。”羊羊说:“舅舅,你会堆雪人吗?”永贵说:“会。”羊羊说:“那你一会儿给我堆雪人,堆好多,一个是妈妈,一个是你,还有一个是我。”永贵说:“行。”羊羊趴在他肩膀上说:“你堆的雪人漂亮吗?”永贵想了想说:“差不多吧。”羊羊问:“什么叫差不多?张琨叔叔堆的妈妈可漂亮了,他说妈妈是全矿区最漂亮的女人呢。”永贵想起那个拄着拐杖的小伙子,耳边响起他的话:“大哥,你们兄妹俩都是好人。”心里酸酸的,看了看亚梅说:“张琨这小伙子挺有艺术才华的,我常听见他拉二胡,他拉得很好,就是太悲伤了。”亚梅低着头说:“他心里苦。多好一个小伙子,他媳妇又跟人跑了。”
永贵放下筷子说:“羊羊,走,舅舅给你堆雪人去。”羊羊好高兴,俩人刚走到门口,亚梅说:“羊羊,外边太冷,小心感冒,不许去。”永贵心想也是的,就对羊羊说:“对,外边是太冷,咱看小人书去。”羊羊噘着小嘴很不痛快。永贵站在门口看了看,外边的雪已经有好几公分厚了,松松软软的,就像盖了一床棉被,山坡下的矿部、家属楼、单身宿舍楼都被一层洁白的雪覆盖着,矿场的煤山也在顷刻间变成了白色,仿佛从井下挖出来的不是煤炭而是白雪。永贵的目光落在菜地里那几个残存的雪人身上,不知怎么觉得他们是那么丑陋,伸手从门后拿起扫把从门口开始哗啦哗啦扫雪,亚梅说:“还下呢扫它干啥?”永贵并不听她的,亚梅出来夺过扫把说:“不累吗?我给你凉着汤,快去喝了。”永贵这才进屋喝了汤,见亚梅开始洗锅,又拿起扫把,他把场里的雪全部扫到菜地里,直至把那几个雪人埋了才罢手;之后又去扫下山的小路。
永贵扫完雪天已经黑了,天空依然纷纷扬扬下着鹅毛大雪。亚梅见永贵身上已经落了一层白雪,就拿起小笤帚给他扫,边扫边对儿子说:“羊羊,你看,这不是一个活雪人?”羊羊欢快地拍着小手说:“嗷,舅舅成了活雪人了——”亚梅给他扫了身上的雪,他又想到了水,知道这个时候是放水的时候,亚梅说:“天气不好,放得早,我早都把水挑好了。”永贵不信,一看,果然水缸和水桶都是满的,就说:“那,没事我下去了?”亚梅并没有吭声,给火炉里加了几块煤。永贵见亚梅不吭声就蹲下烤了拷手,他知道他好几天没回来了,亚梅不想他这么快就离开,但他知道天黑了,他呆在这里不好,又忍不住说:“亚梅,我是说天黑了,还下着大雪……”亚梅还是没吭声,怀里搂着羊羊,用火钳把炉火弄得旺一点。永贵说出了这句话后见亚梅还是不开口,觉着很尴尬,更不敢去看亚梅,就这样俩人都沉默着。过了几分钟后,亚梅说:“你不是说想回宿舍吗,咋还不走?”永贵怔了一下说:“还是等一会儿吧。”于是俩人又都沉默了。羊羊被火烤得暖暖的就在妈妈怀里睡着了,亚梅把孩子抱到炕上,脱了衣服,让他睡下,过来又跟永贵坐在火炉边烤火,但俩人还是没有话说,永贵想了想说:“那你也睡吧,我走了。”亚梅说:“刚才让你走你不走,这会儿肯定又下厚了。”永贵说:“没事。”亚梅说:“不下去了行不?”永贵心里慌慌的,说:“不下去了没地方睡。”亚梅就再也不吭声了。永贵知道亚梅心里想什么,但他马上想到了巧丽,似乎巧丽现在就用目光盯着他,她的目光就像绣花针在他的脊背乱扎,站起身说:“那我下去了。”转身开了门。外边的雪确实很大,他刚扫过的场地现在又堆着厚厚一层,一脚踏进去几乎把脚埋了,但他还是踏了进去,并随手把那小门扇拉上。他原以为亚梅会像以往一样出门来送送他的,可那扇小门始终没有开。
外面有雪,并不显得太黑,他踏着松软的雪下了坡,雪在脚下发出各增各增的响声。他走了几步,停下来回头看了看,那扇门始终没有开。山下的家属区哪儿偶而传来几声零星的爆竹声,这才让他感觉到了春节的气息。爆竹声后又是一片寂静。不远处的矿上偶尔传来几声火车的汽笛声。永贵听着自己踏出的咔嚓声,迎着片片蝴蝶似的雪花一步一出溜地下了小山坡回到单身宿舍。宿舍里很冷清,他突然感到自己的心情坏到了极点,但他又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矿上的煤不掏钱,驼子老伍把炉火烧得很旺,房间里很暖和,但那么多的工友都不在宿舍,他不知道他们都干什么去了,问老伍老伍从嘴里拔出烟锅,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并不看他,说:“我还以为你也不回来了呢。”永贵说:“我是到我妹妹家去了,在她哪儿吃了顿饺子。”老伍笑了一下说:“什么妹妹,矿上的人谁不知道你是她在铁路边救下的。亚梅是个好女人,可就是命不好。”永贵问:“他们到底都去干什么去了?”老伍说:“能干什么,过大年的谁不想团圆,团圆了谁不想那事儿,不但男人想女人也想。”永贵脸红了说:“可他们的家属并不在这里?”老伍说:“矿上那么多的女人,她们靠什么生活。”永贵明白了,也想到了亚梅,但他始终把亚梅和那些女人联系不起来,他认为亚梅是个很正派的女人,她不会干那种事的,但他似乎感到有几片蝴蝶雪落进了他的衣服领里,一下子灌到了他的后背,冰得他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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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贵再回到亚梅家里时他有些生气,说:“亚梅,我给你的钱就是让你花的,你为啥不用?”亚梅说:“我有钱花。给你攒够了你好早点回家去。”永贵说:“别糟蹋自己的身子,找个好人家嫁过去,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亚梅的身子抖了一下,她明白永贵指的是什么,她想他肯定听别人说什么了,伤心地说:“我糟蹋不糟蹋身子跟你有啥关系,身子是我的我想给谁就给谁,你管得着吗!”永贵被亚梅的话说得无言一对,缓和了口气说:“你是我妹妹,我把你当我的亲妹妹看。”亚梅说:“可我不是,什么也不是。”永贵说:“亚梅,我知道你对我好,没把我当外人,我也没把你当外人,哥这都是为你好,为了你的名声想。”亚梅冷笑了一声说:“名声?名声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他死在了矿井下,矿上是给了一部分钱,可这钱不是光给我的,他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到了我跟前能有多少?矿上是给点生活费,可那够干什么,我们这吃饭穿衣,还有医药费都从哪儿来,更别说儿子将来长大得上学读书,盖房子娶媳妇。”永贵听到这儿说:“别说了亚梅,啥都别说了,我这条命是你们母子给的,从今以后你就把我当成你的人;我有力气能挣来钱。”亚梅平静了一下自己说:“我已经给你存了五十多块钱了,等攒够了早点回去,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你的巧丽和旦旦还在家里等着你呢。”永贵知道亚梅还是不肯动他的工资,转身出门下了坡,从宿舍把他的被子一卷,夹上来,放到亚梅的炕上,说:“从今天起我就住你这儿了,这里就是我的家,”亚梅没言语,伸手把他的被子抱起来,在屋子一角铺了些干草,把他的被子放在上边说:“你住这儿也行,晚上就睡这里。”
羊羊不解地说:“妈妈,咋不让舅舅跟咱睡炕上呢?”亚梅不吭声。永贵说:“炕太小了,舅舅睡不下。”羊羊说:“能,爸爸活着的时候我们就睡一个炕。”永贵说:“那时你还小,现在你长大了。”
永贵在地铺上真的睡下了,羊羊要跟永贵睡,亚梅不让,说地上太冷了。永贵躺下之后亚梅也跟儿子睡下,但他知道他们母子一直都没睡着,他也睡不着,于是就在黑暗中想自己这么做是不是让亚梅不高兴了,他想起他今天上山来后亚梅对待他的态度,他知道她并没有表现出高兴的样子,也没表现出不高兴的样子,一切都显得那么平淡,就好像是他跟她刚刚认识时一样,他想他这么做是不是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