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骨与丹心交织的人物传奇
对于当代读者来讲,能静心读完自己选中的一部长篇小说,需要这部作品具备以下三个基本要素——怜悯苍生的高尚思想和巧妙的叙事架构,鲜活独一的人物安置和一丝不苟的精心刻画,生动考究的语言特色和最终期待的命运因果。如果是这样,读者和作者便完成一件很奢侈的事儿了。
我最近手头一直捧着一本书,认真地阅读着关中牛的最新长篇《大戏坊》。作者是我熟悉的文学兄长,他的每一部作品我都读。并不是偏爱,可以说成是一种冥冥中的驱使。
这部小说的故事,起始于关中东府落雁滩留马邨一个唱老腔线偶戏的小戏班。村民们农忙时务农,犁铧翻起的泥土混着汗香;闲暇时唱戏,线偶在老腔里演绎着帝王将相。他们把着犁耙耕田,手捏戏偶高歌,过着平淡又闭塞的日子。守着日出而作、戏起而和的岁月静好。然而,抗日战争的爆发彻底打破了这份安宁。当日军的铁蹄踏碎潼关的晨雾,那些唱惯了“忠义”的庄稼人,不得不把戏文里的忠肝义胆,变成真刀真枪的血性。魏家祠堂一帮庄稼戏子们,被时代的浪潮裹挟着,一步步走上抗日战场,他们的命运从此与国家的命运紧紧相连。
小说运用大量笔墨以留马村的偶人戏班人的命运为切口,在山河破碎中将个体的挣扎、文化的韧性与时代的洪流交织交融。作者以敏锐的触角捕捉那些被时代巨轮碾压时,从泥土里、戏文里、人心里迸发的文明微光,述说着小人物在时代洪流中的挣扎与坚守,让我看到农耕文明下乡村的烟火气,更感受到中国农民质朴而深沉的家国情怀。
这部作品最打动我的,首先是其深刻的时代洞察与文化表达。作者以小见大,借东留马的小人物、小戏班,映射出整个民族生存现状以及面对旧民主主义革命对农耕社会的强烈冲击,又遇外敌入侵的生死存亡,令小说人物命运更为令人担忧。小小的留马屯邨成了一方被岁月浸润的老戏台,台板上刻着农耕的烟火,梁枋间悬着民族的魂魄,让每个读者都成了台下的看客,在戏文与硝烟的交织里,读懂小人物如何在时代的裂缝中,撑起一片文明的晴空。
《大戏坊》中,作者没有刻意渲染战争的惨烈,而是着重于写土炕的温度、灶膛的烟火、伤口的脓血、戏偶的木纹。通过细腻的笔触,成功塑造了一系列个性鲜明、鲜活饱满、性格迥异的人物,展现其丰富的精神内涵。
在犹豫、挣扎甚至屈辱中,依然坚强向上的四先生;被封建思想桎梏的传统女子魏王氏;勇敢追爱又理智退让的甜寡妇;油滑奸诈钻营求生的村庄混混陈满仓;从愣头青到逐渐成熟的觉醒者狼咬儿;重承诺、轻生死,侠肝义胆的张干大;能说会道坚韧利己的老媒旦等。小说通过这些人物,展现了中国农民在抗日战争时期的家国情怀,以及在时代变迁中对传统文化的坚守与传承。
《大戏坊》那方在战火中飘摇的戏台,实则是民族精神的隐喻。闭目聆听,那来自关中东府留马村的戏腔似乎仍在耳畔回响,书中人物的悲欢离合如潮水般在心间翻涌,让我明白,文化的生命力,从来不在庙堂的典籍里,而在普通人的血脉中。
依我看来,在众多鲜活的人物形象中,张干大这个“二号”人物更是一个颇具传奇色彩和思想深度的存在。张干大所处的时代,是中国社会经历巨大变革的时期,传统的乡村社会受到了外来思潮和革命运动的冲击。在这个时代背景下,张干大这个革命者和苦长工的双重身份使他成为传统与现代、乡村与变革的交汇点。他在乡村中坚守着传统的伦理道德,维护着乡村的秩序和稳定;同时,他又积极投身于革命事业,推动着社会的进步和变革。他的存在,既体现了传统乡村文化的坚韧与顽强,又展现了革命力量在民间的悄然兴起。他的命运起伏,映照出那个时代的复杂性和多元性,让读者深刻感受到历史的沧桑巨变。
大戏坊作者关中牛
关中牛笔下的张干大打破了以往文学作品中人物形象的脸谱化,为读者呈现了一个“具有江湖义气与坚定党性”并存的立体、丰满、真实的人物。这种复杂立体人格的深化,让人物更贴近真实的人性逻辑。留马邨的一切大大小小的事儿,都能看见他的身影。这个藏在戏坊阴影里的地下党联络员,把家仇国恨压在心底,用戏文做暗号,用皮影传消息,最后却被小人出卖,倒在了黎明前的黑暗里,他的遭遇反映了革命斗争的复杂性和残酷性。他的一生,如同一株深扎关中沃土的老槐,根系缠绕着传统伦理的筋脉,枝叶却向着革命的天光伸展,在时代风雨中活出了侠骨与丹心交织的传奇。
关中牛在叙述张干大这个人物的笔墨,采用了冷静客观的叙述方式,跳出了世俗观念的礼教与角度,这种叙事风格贯穿于整部作品中,使读者能够更全面、客观地看待故事中的人物和事件。这个人的身份极具复杂性。表面上,他是魏仁湘家的长工,是乡村中普通的一员。作为魏家的“干大”,他还是落雁滩乡邻眼中的“仗义人”。面对朋友的托付,他多年如一日地照料残疾的囊哉,践行着自己的承诺,尽显君子风范。他在乡村中秉持着传统的伦理道德,替乡邻调解纠纷,用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托举着乡土社会最朴素的道义,散发着大义担当的浩然之气。更为离奇的是,这个人还是个能掐会算看阴阳的“厉害人”,左邻右舍的生活中处处还真是离不了他。
张干大与魏仁湘的老子是至交,跟四先生是义父义子,这种超越血缘的至信,成为他在乡村立足的伦理基石 。关中平原的厚重,在他那“重承诺、轻生死”的行事里流淌,一句承诺便能扛过十年风霜,这种从土地里长出来的信用,比任何契约都更有分量。他的故事充满了传奇,他的身世背景、使命以及最终的悲剧结局,都为作品增添了浓厚的戏剧性和张力。
同事,在粗布衣衫之下,这个男人胸腔里跳动的却是革命者的心脏。作为我党潜伏的地下联络员,他凭借着深谋远虑和过人的胆识,利用江湖关系为革命输送物资,将药品、马匹等送向前线;以乡野的“憨直”为伪装,在茶馆酒肆间传递着滚烫的情报。他既不是高谈阔论的“理论家”,也不是囿于田亩的“草民”,而是在两个世界的缝隙里,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这种双重身份使他游走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需要时刻权衡利弊、巧妙周旋。
张干大身上的江湖气从不张扬,却在关键时刻显露出千钧之力:为保护同志,他敢与地头蛇称兄道弟;为救乡亲于危难,他能豁出性命周旋,既护佑着乡邻的柴米油盐,也守护着革命的星火微光。面对地主魏仁湘这一“革命对象”,他既未背弃多年的“干亲”情分,当革命原则与乡土情义碰撞时,他从未陷入非此即彼的极端,而是用一种带着温度的智慧,在历史的夹缝中维系着革命浪潮冲击下的儒家伦理。
张干大这个人物的复杂性和多面性,使他成为一个具有广泛代表性的人物形象,从而引发读者对人性、历史、社会等诸多问题进行深入思考。他身上所体现的传统侠义精神与革命精神的完美融合,也为当代文学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和有益的启示。关中牛通过这一人物,进一步深化了对历史、社会和人性的思考,使作品具有更深刻的主题内涵,如对革命与传统伦理关系的探讨,以及个体在时代洪流中的无奈与牺牲等,体现了作者心忧天下的精神姿态和文化情怀。
合上书本,我似乎还难能看见张干大或正坐在老槐树下抽着旱烟,或正挑着担子走向远方的山路,或在马坊院叼着烟锅和骡马们絮叨……这个从关中泥土里长出的形象,早已超越了文学典型的意义,他是一座桥梁,连接着乡土的根脉与时代变迁的路途。
关中牛手里的笔,带着关中人特有的“硬”与“厚”。在这部小说中,他依然如故地将关中东府特有的方言与传统白话相结合,搭配现代叙事手法,营造出浓郁的地域文化氛围,读来亲切自然,毫无违和感。方言土语混着老腔的韵,“克里马擦”的急促,“瓷锤”的憨直,“老碗”里的滚烫,混着线偶戏“一声吼破千古月”的苍凉,让文字有了呼吸与体温,带着泥土的腥气,也带着太阳的暖,让我仿佛置身于那个生养过自己的村庄,亲眼目睹着一切故事的发生。
一个民族的坚韧,从来不在于永不跌倒,而在于跌倒后,能从泥土里、从戏文里、从彼此的眼神里,重新找回站起来的力量。这种力量,或者正是文学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