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落叶如歌秋欲醉
郭茂丰
我总觉得,秋天是最懂人间心事的。当第一片枫香叶在掌心蜷成小小的火焰,我便知,那首酝酿了三季的歌,终于要漫过山河大地了。这一路追着秋的足迹,从北到南,由东向西,看落叶铺成诗行,看风里藏着醉意,才渐渐读懂,秋的醉人,原是让每个行走其间的人,都成了画里的景、诗里的词。
最先撞进眼里的,是香山的红。我踩着石阶往上走,漫山枫红便顺着视线铺过来,像谁打翻了胭脂盒,从山脚一直泼到云端。风过时,叶瓣簌簌落进衣领,带着阳光晒透的暖香,恍惚间竟与杜牧“停车坐爱枫林晚”的意境撞了个满怀。原来千年前那抹惊艳,从未被时光冲淡,只是换了种方式,在我肩头轻轻颤动。
转身向南,江南的秋正裹着雨雾等我。站在断桥边时,秋雨恰好在苏堤织起薄纱,柳丝垂落的水珠,打湿了白居易“桂子月中落”的残句。我撑着伞走过青石板路,看银杏叶在雨里泛着琥珀光,与远处雷峰塔的剪影叠在一起,倒像是宣纸晕开的淡墨。忽然懂了,江南的秋从不是浓烈的醉,是龙井里泡开的回甘,是乌篷船摇碎的湖光,让人在淅沥雨声里,不知不觉就醉成了画中人。
再往黄山去,秋便藏进了云海。缆车穿过层云时,忽见天都峰的怪石披着红叶,西海大峡谷的云海漫过悬崖,将枫香与乌桕染成流动的霞。想起徐霞客说“薄海内外无如徽之黄山”,此刻才悟,当秋霜为奇松镀上金边,云雾为怪石披上轻纱,这山便有了让人醉卧千年的魔力。我坐在始信峰的石阶上,看几枚黄山栾树的果实坠入云海,像谁在天宫的宴席上,不小心碰落了红灯笼。
从黄山往宏村去,秋意便浸在了水里。月沼的水面像面镜子,将岸边的白墙黛瓦、乌桕红枫全揽进怀里,偶有落叶飘在水上,便成了镜中游走的胭脂。我沿着青石板路穿过小巷,看晒秋的竹匾在墙头排开,辣椒的红、玉米的黄、菊花的白,在秋阳里晒出了人间烟火的香。村口的古枫树下,几位老人正摇着蒲扇闲话,他们的皱纹里,藏着宏村的秋年复一年的醉。
西南的秋,是在普者黑的荷塘里醒的。夏日的碧叶早已染成赭红,残荷在水面支起疏朗的骨,倒映着远处的孤峰,倒有几分“留得残荷听雨声”的禅意。我撑着竹筏穿过荷塘,看几只白鹭从芦苇丛里惊起,翅尖划开的涟漪里,落满了银杏的碎金。岸边的稻田正铺着金黄,风吹过,稻浪便推着秋阳,一路滚向天边的云。
最让人心醉的,是香格里拉的秋。纳帕海的草甸褪成了金褐色,牦牛群像散落在绒毯上的黑珍珠,远处的石卡雪山在秋阳里闪着银光。我沿着湖边的栈道慢慢走,看经幡在风里舒展,将天空的蓝、湖水的清、草甸的黄都织进经文中。忽然想起王维的“大漠孤烟直”,原来高原的秋从不是婉约的醉,是天地铺开的长卷,让每个驻足的人,都醉在这辽阔与纯净里。
一路走下来,才发现秋的醉,从不是单一的模样。它是香山红枫燃在枝头的炽,是宏村月沼浸在水里的柔,是普者黑残荷立在风里的静,是香格里拉雪山映在湖中阔。当第一片叶在风里吟出第一个音符,千万片叶便跟着和声,有的如琵琶急语,有的似洞箫慢吹,最终汇成一首让人心魂俱醉的歌。
我站在暮色里,看最后一片落叶吻向大地。原来秋的醉人,从不是让你沉溺不醒,而是让你在这绚烂与沉静里,读懂岁月的厚待——那些曾在枝头燃烧过的色彩,那些曾在风里唱过的歌,终究会落进土里,长成下一个春天的期待。而我们,不过是在这醉人的秋光里,做了一场关于岁月与故土的,最温柔的梦。
其实秋天最动人的,或许正是这种“处处皆景,步步生情”的熨帖——红枫的炽烈、雨巷的缠绵、云海的缥缈、古村的烟火、荷塘的清寂、高原的辽阔……它们像散落在山河间的音符,被风一吹,便连成了心底那首关于故土与时光的歌。
若你也在某个秋日的午后,踩着落叶走过某条街、某座山、某片湖,大概也会懂这种“醉”吧——不是酣畅淋漓的酩酊,而是浸润在骨血里的温柔,让你在抬头时,忽然觉得天地辽阔,岁月悠长。


作者简介:
郭茂丰,自由撰稿人。曾任电力行业报记者多年,在各类各级报刊杂志及微信平台上发表通讯、小说、散文、游记等作品三千余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