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药香(续)
素芬回到冷清的院子,日头已经西斜。灶膛冷火秋烟,她舀瓢凉水灌下去,那股子涩味从喉咙直冲到眼底。炕上还留着药渍,像块烙坏的疤。她拧了抹布去擦,手碰到炕席下硬硬的东西——是那个红布包,婆婆塞给她又让她偷偷塞回棺里的。
布包摊开,银戒指滚落炕席,缠枝莲在暮色里泛着冷光。里头那“永康”二字,刻得深,像是要把一辈子凿进去。素芬捏着戒指,指尖发凉。婆婆临终那眼神又浮上来,不是将死之人的涣散,而是烧着点什么,烫得人心里发慌。
“我不怨了”。
这话在空屋里转悠,撞着土墙又弹回来。素芬想起婆婆平日,锯了嘴的葫芦似的,挨了公公打骂也只是抿紧嘴唇,眼睛里蒙着层永远擦不灰的尘。怎的临了临了,倒蹦出这么句滚烫的话来?这“不怨”里头,怕是埋着几吨重的“怨”,压弯了一辈子,直到最后一口气才敢吐出口。
院门吱呀一响,王婶探进半个身子,手里端着碗杂面菜窝窝:“素芬啊,给你送点吃的...人死不能复生,别熬坏身子。”
素芬慌忙把戒指攥进手心。王婶眼尖,却只当没看见,把碗搁在灶台边沿:“你婆婆...走前没受大罪吧?”
“没,就说了会儿胡话。”素芬声音发干。
“唉,也是解脱。跟你公公那边...葬一处不?”王婶状似无意,手指却抠着灶台上的油泥,“按说老规矩是该合葬,可你们家这情况...”
素芬知道她指什么。公公陈永康十年前进城后就没回来,死在城里也是草草埋了,婆婆至死没去看过一眼。两座坟,隔着一整座县城和半辈子的仇。
“就...就先这样吧。”素芬垂下眼。
王婶叹口气,拍拍手上的灰:“也是,活着都没处拢一块儿,死了更没必要凑合。”她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你婆婆箱柜里那些旧物件,该烧的烧,该扔的扔,留着招晦气。”
门合上了。素芬盯着那碗菜窝窝,蒸汽凝成水珠,一道道滑下来。
她终是没忍住,翻开了婆婆那口掉漆的樟木箱。最底下,除了几件磨得透亮的旧衣,竟真还有东西——一本红皮日记本,角都烂了,用麻绳捆着;还有个小铁盒,锁鼻儿锈死了。
日记本里夹着张照片,黑白,泛黄,边角被摩挲得发毛。上面是个穿学生装的年轻男人,眉清目秀,戴着眼镜,不是公公陈永康。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赠玉兰同志 愿革命友谊长存 赵青山 一九六五·夏”。
玉兰是婆婆的闺名。
素芬的心咚咚跳起来。她好像撞破了什么秘密,一个被黄土埋了半截的秘密。婆婆心里,原来也曾有过另一个名姓。
铁盒砸不开,沉甸甸的。素芬把它和日记本、戒指重新包进红布,塞到自己枕芯里。躺下去,能感觉到那硬硬的轮廓,硌着后脑勺,也硌着心。
夜里起了风,拍打着窗棂。素芬梦见婆婆穿着出嫁时那件红袄,站在一片白雾里,不停地说着什么,可她一句也听不清。醒来时,枕头湿了一小片。
天蒙蒙亮,素芬扛着锄头下地。玉米叶子刮在脸上,生疼。她机械地挥着锄头,脑子里却翻江倒海。婆婆那句“我不怨了”,照片上那个清俊的男人,公公沉默暴躁的脸……这些碎片搅和在一起,拼不出一个完整的故事,却透着一股子沉重的、属于时光的酸涩味。
地头歇晌时,村里快嘴刘婆子凑过来:“素芬,你婆婆走了,往后你一个人咋打算?听说城里现在热闹,挣钱门路多,你年轻轻守这破院子有啥前途?”
素芬含糊应着。
刘婆子压低声:“不是我说,你公公婆婆那点事儿,烂在村里多少年了。陈永康当初为啥拍屁股进城再不回来?你婆婆为啥死扛着不去?这里头有事儿!”
“啥事?”素芬抬起头。
刘婆子却缩回去,摆摆手:“咳,陈谷子烂芝麻了,人都没了,说啥都没劲。”她岔开话头,又闲扯几句,扭着腰走了。
素芬看着她的背影,心里那团迷雾更浓了。她忽然觉得,婆婆这辈子,或许就像这脚下的土地,看着平实,底下却不知埋着多少种子、多少枯骨、多少不为人道的纠葛。
而那枚刻着“永康”的银戒指,那句轻飘飘的“不怨了”,就是一把钥匙,冷不丁扔给了她,让她去开一扇沉重得她几乎扛不住的门。
傍晚回院,素芬盯着那口樟木箱看了许久。终于,她找出半截锯条,对着那个锈死的小铁盒,一下下锯了起来。铁锈沫子纷纷落下,露出里面一沓发脆的信纸,和最上面一张略微模糊的、抱着婴儿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女人,眉眼温柔,是年轻时的婆婆。她怀里的婴儿包裹得严实,只露出一张皱巴巴的小脸。照片背面,有一行娟秀却略显颤抖的字:
“吾女秀英 满月留念 一九六三·冬”
素芬的手指猛地一颤,照片飘落在地。秀英……婆婆那个据说出生就没了的孩子?
她颤抖着拿起最上面一封信。信纸泛黄,墨迹洇开,但字迹清晰有力,是那种读过书的人写的:
“玉兰吾爱:见字如面。一别月余,思念如野草疯长。秀英可好?母乳是否够吃?每念及你独自承受之苦楚与流言,青山心如刀割。然当前运动形势严峻,你我之事若被察觉,必遭灭顶之灾。暂忍耐,待风头稍过,我必设法安置你与孩子。万望保重,勿回信。 青山 腊月初九”
素芬瘫坐在冰冷的地上,信纸散落一地。风从门缝吹进,吹得纸页哗哗作响,像无数个压抑的魂灵在同时呜咽。
夕阳最后的余晖斜照进来,落在婆婆和那个婴儿的照片上,温暖得残忍。
原来,婆婆这辈子,真的不是只有黄土和药渣。原来,那句“我不怨了”,或许不是说给公公陈永康听的。
夜幕彻底落下,小村寂静无声。素芬坐在黑暗里,很久很久。直到月光爬过窗棂,照亮她满是泪痕的脸。
她终于慢慢抬起手,看着掌心那枚冰冷的银戒指。缠枝莲的纹路,在月光下像一道道蜿蜒的宿命。
她好像,有点明白婆婆最后那滚烫的眼神了。
也好像,摸到了那根沉重锁链的开端。而这锁链,似乎也悄然缠上了她的手腕。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