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海洋
——《桅杆上的情歌》跋一
作者:叶涛
这本诗集,近二百首,诗的很多意象是海,岛屿、岩礁、浪、帆、灯塔及海洋物种等。何其芳说:“生活是海洋”,也是这部诗集的主题。现生活在粤北山城,但与海是熟悉的,源于年轻时的经历,惯于用海的元素来表述。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毕业至山城,郊外山坡几幢灰色的楼房,即地质队了,人还没认全,派到大山里找矿,谓之修地球。翻越横亘南岭的秤架山,摆渡青莲河,跋涉15公里山路。莽莽苍苍的大山,望着连绵不断的山,山外的山外应是海,没承想几年后真与海有缘。山里娱乐少,爱收听电台,记得韶关电台有个零点节目,颇受年轻人喜欢,称为《孤独者热线联盟》,可以连线各种问题,多为生活苦闷婚恋无着,主持者即时解答。我有个同事写了一篇反映地质人长年野外生活的散文《青春无悔》还热播了。
山外灼热的南风阵阵袭来,能听见浪涛拍岸声。有同事连夜搭车去深圳排队买初次发行股票,转手赚了一辆摩托,骑着到处拉风,去十里亭那边的厂赚来一个女友。当时找矿不如买矿,找矿项目停摆,转向工程勘察,随施工队来到广西北海,浪迹了六年,同学问我在哪里,我说在北海,人家还以为北京北海公园呢,其实在中国南端,伸出半岛,北边面海。那个春天,北海也热了一两年,李鹏总理亲题“建设新北海”高高竖在进北海道路旁。涌进千余家建设单位,拿一张蓝图,就有人投资,促成有高昂信息费,树叶都成了钞票。后国家收缩银根,潮水迅速退去。北海开埠挺早,有个德国领事馆,黄色的廊柱式二层楼。为了拓宽道路,德国领事馆要整体平移,基础下面安装滚轮,几个月移了一百多米。
浪潮退却,才见滩涂的泥,一片狼藉,裸游者纷纷遁逃,海边建的数百幢别墅,荒草遍地,成了养猪场。经济疲软,遇上下岗潮,建立现代企业之阵痛,整个九十年代及新世纪初,觉得中国产业工人觉悟真是高,没吵没闹,自谋出路,从自身找原因,为中国经济的转型与腾飞,做出了实与有力的贡献。原单位体制改革,一夜富余,我滞留北海,另找工作,推销、帮拉广告、保险等都做过。写了《二十六岁与二十六行诗》发表在《北海日报》上,原作散佚了,只记得几句:“一枚枫叶载起秋天,燕子飞向南方。”
北海外来人撤离后,晚上来到北部湾广场,三块洁白巨贝雕像插入天际,下面是音乐喷泉,人甚稀落。旁边有一条街,两边搭起棚架服装灯光夜市。多为下岗工人经营,买的人少,有时还发不了市,深夜拆除棚架,蹬三轮妇女疲惫的身影。结合韶关下岗工人情况,写了《海堤夜市》。
一次坐船去海南,十几个小时,恰遇六七级台风,感觉一会脚伸到天上,一会头碰到天上,见识了海的威力。写了《天涯》及《站在甲板上》两首诗,发表在《银滩旅游报》上,原作也散佚了。
还去了涠州岛,岛上茂密的热带植被,颇具规模的天主教堂,各种火山遗迹、黑色的玄武岩、海蚀崖、溶岩滩等,绿色的翡翠般的海水环绕着,见识了海的美丽。
都说天涯海角,北海就有个地角,布满黑色的嶙峋的礁岩,吸附各种螺贝,海水不停地拍打。最高的岩峰叫“冠头岭”,我认为叫“观涛岭”更形象。这本诗集的第一首诗:《海边晨曲》就用了这个意象。
“不羁的、无理的、撕帆裂桨的海
晨光中婴孩般宁静的海
哦,又是深邃的,奉献宝藏的海
灵魂的渊薮——
又是命运的网”
心情苦闷时,登上冠头岭望海。“抱膝、峭岩、望海”,也确实是我当时的写照。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情感方面也没有着落,为了散散心,就那样望海,望海,可以望一下午,到底望到了什么,也不知道,脑袋一片空白,肯定没有诗中那么多的想法。
记得一次,与两个美女来到冠头岭,一个叫沛云,一个叫慕云。我说沛云,你的闺蜜是你粉丝呀。说到我的名字,我望着滚滚而来的潮水说,一叶孤舟航在波涛汹涌的海上。慕云说,你这意象好凶险呀。我说,不急,还有下一句,经过奋力搏击,抵达胜利的彼岸。慕云露出颇有意味的笑容。我至今都不能确定这笑容背后的意思。难怪诗人北岛云:“女人捉摸不定的笑容,是我们的一笔财富”。
北海几年,还是有不少美好的记忆。那细长的管状的银白色的沙虫,有点像蚯蚓。退潮后,沙滩上小小的孔洞,冒点小气泡,立马挖,丢进背篓。韭黄炒沙虫,味道绝鲜美。沙虫作为象征也写进诗里。也结识一些朋友,去海边的松树林沙地,自己带上菜野炊,记得窑红薯的美味,挖些大块的土,叠成炉子状,拾柴在里面烧火,把土块烧得通红,退掉柴禾再把红薯丢进去,立即把土块捣碎盖住,过阵子,可刨开吃了,香味穿透岁月。
那时游客少,走在十里银滩,闪着银色光芒的沙滩,真有种梦幻的感觉。沙滩沙子细而光洁,海水拍打特密实,赤足走在上面,就像走在水磨石上,自行车骑过,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沙滩浅而平,走了好长一段,海水才漫过头,缓缓地游,薄薄的云,云间的星星,就像在宇宙中游泳。写下了《云间的星星》。还第一次看到了红树林,在海水中茁壮成长的树木,大为惊叹,写下《红树林》。
常为房租犯愁,经常从城东搬到城西,住着背光阴暗的屋子。以后漂到广州冼村找朋友,才见到真实的城中村,如洼地,如喀斯特地貌中的天坑,四周林立的高楼形成直立斧削的山峰。在都市浮光掠影地走走,不会想到繁华的都市还有这样的角落。你沿着高楼的缝隙,拐弯抹角,轻轻拨开都市华丽的外衣,就会来到截然不同另外的世界。房屋密密麻麻挤成一团,楼宇之间站在阳台可以握手,巷子或弄堂永远是阴森森的,总要等到如日中天时,才会飘下几绺稍纵即逝久违的阳光,地面也是湿漉漉的,因房租便宜,漂泊者的驿站。写下了《城中村》。
正当生活兵荒马乱之际,还写不少情诗,我让它放在宽阔的时代背景中,同样也反应了时代。这部诗集后半部相当诗篇为情诗。写诗嘛,给了个大团圆的结局。
北海坚持数载,依旧没有回暖。蒙单位招回上班,离开北海后,漂到大湾区随施工队辗转奔波,也与海有缘。先来到广州南沙金州工地,隔着狮子洋,对面就是东莞。工作之余还去了南沙天后宫即妈祖庙参观,想到一位年轻的女子,在雨夜登上山顶,举火,为渔船导航。
步入21世纪,恰逢国家建设爆发时期,有一年来到惠阳参与沿海铁路地基加固。工地在海湾,面对茫茫的海,潮涨潮落,还没几天,就被咸涩的海风薰得黝黑黝黑的。
察看工地后,正逢退潮,海里有一小屿露出来,我踏浪过去。退潮的滩涂,无数的螺甸,贝壳,小红蟹,跳跳鱼;还有小河豚,用树枝撩一下,立马鼓起来,像个小圆球,它在生气呢,小眼睛贼溜溜圆。泥质沙滩,冒泡泡的小孔,更多卑微的沙虫。这些,我也提炼写进诗里。
却看见一只黑颈白羽鹬,单足立着,不置一喙,望着天边的海,发呆。和我一样,想了很多,似乎什么也没想。越过海面,似看见另一副图景。
在《退潮的沙滩》写道:
“海退,又双叒叕谁裸泳
伽、公知们
戏子、出卖灵魂者
伪善者、骑墙者
原来穿的是海水
不知“羞耻”二字”
不知过了多久,海水涨起来了,也不知道。
回头一看,站在孤零零的岛屿,四面都是水,退路没有了。此情此景,不禁百感交集,也在社会闯荡多年了,近不惑之年,弄来弄去,把自己退路弄没了,点解呀。
发短信给项目部,“快派冲锋舟,十万火急紧急营救。”回短信,“等着吧,最好自己游回来,哈哈。”
那些年的漂泊,情感方面的巨变,留下大量手稿,虽说直抒胸臆,艺术性不高,却是真实的素材,经过提炼加工,成为以后取之不尽的源泉。
这本诗集为什么叫情歌呢?我认为广义上讲,在大时代背景下,反映心路历程的诗,当然也包括爱情诗,都可叫情歌。也用了不少现代元素词汇,微信、发朋友圈等,有意让时间错位。有个松散的情节,也不能说诗体小说,只是让人读的时候有个连贯性,诗还是独立成章的。
诗,必须有个能打动人的载体。如何寻找这个载体,也就是意象。这个载体必须是自己熟悉的,并与之亲密接触。
兜兜转转,又回到粤北山城,在公园,望着高大的树木,眼前还不时浮现出海的景象,看来年轻时的记忆,是难以磨灭的。有些诗,在生活安定下来,思想仍会跑马,沉浸当时的情境,模拟当时的心境写的。有些诗,为了更好的表达,我借用了神话与传说故事,写了“填海”,耕植在今天的土壤里,让诗有一种梦幻与现实交汇的感觉,以增加诗的厚重感。另外,生活中的某些事情,心中有所触动,年轻人的恋爱,也会刺激到自己,想到自己也年轻过,就想表达出来,就会用到自己熟悉的意象——海。
时序已是2023年末,从年初开始,搜集、修改、增删,为了一个字也想破头,憋得难受。现在看来做事还是蛮认真嘛。距离心目中好诗的标准,还是有不少距离。先搁置一段时间,再做修订。长吁一口气,今年除了工作、喝酒,就是修订诗稿。办公室靠北窗,还有些发寒。才力不逮,就付梓交稿了。走到外面晒晒太阳。
《桅杆上的情歌》跋二
2023年底,弄出了初稿,没去管它。过了几个月,觉得排列芜杂。写一首诗,与编部诗集,名相如,实不相如。要考虑诗与诗内在的联系,要有互动。如下围棋,每一颗子,要发挥最大的效力,飞檐斗拱,遥相呼应。
首先,根据内容及时间序秩,分了七辑,二百余首。删除了不少自己就没弄清楚,只是意象的罗列,自己昏昏,怎能使人昭昭。
诗,力求简约、精炼,介词、连词及过渡部分,也尽量删去,只留下干货。如茫茫滚动的云海,耸立数座苍黑的诸峰,突兀而震撼。非必要不直白写,打牌时手中大牌,不能让人知道,打仗主力位置也不能对方知道,偶尔露峥嵘,曲径通幽嘛。
第三辑《海洋物种写生》,整体从旧诗稿移植过来。在北海漂泊时,经常吃快餐,还犯了厌食症,就摸索自己做,发现北海海鲜食材太丰富了,大个的花蟹10元能买三斤,还有车螺,一种扇贝类,有一圈圈车轮纹路,做汤特鲜,烹饪手艺就练成了。在享受海鲜美味之余,也得写点什么回报一下,认真观察海洋生物,饶有兴趣,写了《海洋物种写生》。
对所写的物种特性力求准确,专门购置海洋物种大图册;写物种,自然是拟人拟物映射社会事件,但还是要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写什么物种。愈是衔接天衣无缝,愈是好诗。另外,旧诗稿与海洋有关的诗,也拿过来;务求使整部诗集有一个内在的气韵流动。
生活是海洋嘛,如火如荼又沉寂的房地产,我在负责单位三旧改造,建了十几年房,写了《吹泡泡》;另外,城市工薪一族的情感波波,写了《城》;我们不是生活在真空中,别国在进行残酷的战争,写了《邻国的沉船》及《阵阵枪声从别国传来》。
写了《今朝有酒》《天街》《鲸饮》等饮酒诗,酒作为媒介,具有象征意义。尼采把人的精神,分为日神精神及酒神精神。酒管艺术文化方面。
面对我们所处的年代,是波澜壮阔的年代,创造了巨大的物质财富与高科技;也是泥沙俱下的年代。
几十年虚度,还能静下心来码字,可以说是幸运者。反过来想想,不觉汗颜。
时代是给了我们机会的,并还给了几次,怪自己没抓住,只留下一摞诗稿。拾起这些诗稿,想一焚了之,又不忍心,那是过去的生命。
另外,写诗的过程,也是对世界领悟的过程。写一首较为全面的诗,需要翻阅大量的资料,时代背景。整理旧作,也是对刚过去的自己几十年历程对话,作一番梳理。有时,沉浸那个境界,不是我去写,是诗来找我,坐电梯时炒菜时,都会冒出几句诗。
我可以说,每一首诗都融入自己真切的情感。这部诗集,让它去寻找读者。如果读者,能有所触动,会感到莫大的心慰。就像岩石中的化石,真切地反映了那一时期地质的变迁。如果没有读者,也属正常,动植物成为化石的概率是很低的嘛。
(改稿于2024年3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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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次盛会中感受韶城文化
——“风度荟荟文丛”分享暨第三届陈国胜文学奖颁奖仪式随记
作者:李 丽
韶关八月的溽暑,在浈江的水影里蒸腾,蒸出一种近乎执拗的黏稠,让人避无可避。
踏进浈江区图书馆的清凉,迎面撞上的却是另一种滚烫——
由浈江区作家协会和五月诗社组织的盛大文学活动,“风度荟荟文丛”分享会暨第三届陈国胜文学奖颁奖仪式正在进行。
前排就座的有来广州、东莞、河源、清远等地的“文学大伽”胡红拴、黄山、林汉筠、陈振昌、曾新友以及本市的李国荣、林锐生、林彦秀等嘉宾……
粤北文艺界主办承办单位众多同仁冯春华、粟立新、胡列志、温阜敏、吕眉洁、温飞宇、刘茂兰、唐波、罗明生、唐学连、周贤德、朱华茂等都前来共襄盛举。 台上,主持人、五月诗社社长胡列志开场白之后,尊敬的桂汉标先生一头黑发,精气神极好,声音更似洪钟。
这位七十六岁的粤北文坛长者,三年前以七十四岁的肩头,毅然接住了一个沉甸甸的托付:
陈国胜先生临终的三十万遗赠,嘱他化作一脉滋养文学的清泉。
这数字在现代商业浪潮中也许并非巨款,却因承载着一个灵魂的遗愿,竟有了千钧之重。
“陈国胜”,这名字被与会者反复咀嚼,带着一种奇异的温热。
斯人已逝三载,名字却如初秋的蝉鸣,在唇齿间嘹亮地复活了三年。
原来有一种死亡如此稀薄,稀薄到可以被无数人心口相传的热气轻易吹散。
桂老师铿锵有力的演讲,竟让人想起敦煌莫高窟的壁画,那些千年前的画工早已化作尘土,但他们的笔触仍在洞窟中流转生辉。
陈国胜用遗产浇筑的文学火种,恰似藏经洞中重见天日的经卷,在代际传递中获得了超越生死的永恒。
桂老师立于台上,瘦削的身躯里仿佛有岩浆在奔突。
他微信签名里那三句箴言——
梦是唯一行李。
诗是一种宗教。
我诗故我在。
此刻在礼堂的空气中铮铮作响。这哪里是虚拟空间的呓语?分明是梦想映在光阴碑石上的铭文。
对某些人而言,咬文嚼字是苦役;对桂汉标先生这样的诗人,却是以血肉喂养文字的祭仪,一种近乎宗教的朝圣。
他眸子里燃烧的,是文学信仰在时间荒原上孤独而倔强的烽燧。
会场曾有一阵细碎的涟漪。
《梦在山花开》作者曾建瑛老师被一位高大俊朗的年轻人小心翼翼地牵引着,走向座位。
那年轻人目光里的温柔与珍重,几乎是一种仪仗。
后来才知,那是她的儿子。
这本来寻常的搀扶,在当下竟显出几分稀世的珍贵。
多少父母耗尽心力为子女垒砌世俗的金字塔——身份、财富、特权……最终却常沦为冰冷的废墟。
而曾建瑛老师,仅凭一颗澄澈如“小林子”的诗心,竟为母子二人共同营造了一座精神的丰碑。
她轻吟的诗句在心底回荡:
我并不一无所有
阳光与水没有偏见
我的小林子还在。天空
有日。有月。有风
这“小林子”,是她灵魂深处永不荒芜的秘境,是与宇宙私语的净土。
原来真正的传承,是灵魂的丰饶,它足以让血脉的延续者,在浮躁的世代里辨认出精神的高贵坐标。
我入场时多拿了一本诗集,便分享给邻座一位眉眼温婉的女士。
女士对我报以谦和微笑,直到她腼腆地走上领奖台,我才惊觉,她就是《此生伴梦行》作者丘志梅老师。
她发言时轻声细语,却字字带着泥土的芬芳:
在地球上
有个小小的角落
你安静的守望在那里
多少年了
我不想知道
只想知道你的美
还有那些带土字的美味
这“带土字的美味”,如一把钥匙,瞬间旋开了粤北最幽深的饮食文化门扉:
是张九龄的宰相粉,
是南雄的板鸭,
是梅关的鹅王……
那味道,是舌尖上的家园,是渗入骨血的乡愁,如脐带般将个体生命与一方水土紧密相连。
她的诗,是写给故土最朴素也最深情的家书,简直就是一段鲜活的文化DNA,承载了比味觉更深刻的集体记忆。
这味道里藏着的,是粤北千年文脉的秘辛,是梅关迁客骚人遗落的诗情。
中场休息,我悄然踱入图书馆深处,恍若踏入一个被时光施了静音魔法的圣殿。
白发老者与垂髫小童相对而坐,在书页的光影里各自熏熏然陶陶然。
这让我在无穷尽的书堆里陷入沉思:
高尔基那句“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如一把冰冷的尺子,只丈量着知识对功名的攀爬效果。
而黑塞的箴言则如一道暖光:
“世界上任何书籍都不能带给你好运,但它们能让你悄悄成为你自己。”
环绕四周——
每一本书,
都是一座横亘于时光之流的桥。
有人踏着它追逐世俗的岸,有人却借它渡向内心那片无垠的海。
真正的阅读,应该是灵魂在无声中完成一次次隐秘的蜕变与加冕吧?!
书架间穿行的老者,皱纹里刻着半个世纪的风霜,指尖抚过书脊的姿态,分明是在触摸岁月的年轮。
暮色四合时离场,忽见路边树叶已悄然镀上薄金。
秋意,就这样不期而至。
罗明生老师《邀稻草人同行》中的诗句蓦然涌上心头:
走出去看秋,看梦里金黄
……
银杏树下,风不喧哗,我不言语
一群蚂蚁在银杏叶上跳舞。
那诗中的蚂蚁,曾“衔着苦难,俯身贴地行走”,却在某个秋天奇迹般“站起”,在扇形银杏叶的“广阔舞台”上,迎着光柱纵情旋舞。
罗老师以惊人的意象,将乡土生命从泥泞中挣扎而出的灵魂史刻写于一枚秋叶之上:
只要铭记来处,
即可一叶泅渡,
一骑繁华
这,分明是粤北山民千年迁徙的精神写照,是客家人“宁卖祖宗田,不忘祖宗言”的生命图腾。
秋日的丰收,不仅堆满谷仓,更应如清泉,涤净灵魂的尘垢,浇灌出精神的高地。
晚宴,有幸与邓秋船老师比邻而坐。
这名字本身就如一首微妙的诗——
秋天里的船。是载满收获的沉实,还是“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洒脱?
邓老师从佛山风尘仆仆赶来,席间自嘲:“文化无用,文学无利”,书堆得房间无处下脚,钱包却羞涩得付不起房租。
这幽默而苦涩的笑谈,像一根冰凌,猝然刺穿了当下文化价值的迷思。
多少作者数十年笔耕不辍的身影,在“有用”的标尺下,竟显出几分西西弗斯推石上山般的悲怆。
他们的境遇恰如粤北那些散落乡野的客家围屋,在消费主义的飓风中坚守着最后的尊严。
这困惑如影随形。
桂老师席间捧出四瓶佳酿,素雅的瓶身上,四大美人彩绘栩栩如生。
酒香尚未散开,已有声音急切响起:
“诸位,饮毕请将空瓶留我!”
微小一幕,骤然映照出文化价值那扑朔迷离的镜像。
阿多诺曾对文化工业的批判在此刻浮现:在消费主义逻辑下,文化沦为附庸风雅的装饰品。
邓老师感慨“文化无用”,而这绘有传统美人的空瓶,为何却被视若珍宝?
另一角度看,文化并未真正“无用”?
它只是如盐溶于水,悄然赋予冰冷器物以灵魂的温度与历史的呼吸。
当美人酒瓶被索要的瞬间,我们窥见了文化最隐秘的生存策略——
它将自己拆解、隐匿、附着于日常器物,如同客家先民将中原雅言藏进粤北山歌的调子里。
中华民族的文化价值,便在这“无用”的表象下,如深流般涌动不息。
它是曾建瑛诗中那片“不空”的小林子,是心灵抵御荒芜的最后堡垒;
是丘志梅舌尖上“带土字的美味”,以独特的地方性滋养着生命的根系;
是罗明生笔下蚂蚁的银杏叶之舞,在艺术的升腾中实现对苦难的超越;
最终,它亦幻化为桂老师带来的美人酒瓶——
文化正是那层使粗陶焕发神采的釉色,是平凡事物获得不朽灵魂的秘钥。
这釉色里沉淀的,是张九龄“海上生明月”的千古绝唱,是余靖“清心为治本”的铮铮铁骨,是西京古道上被马蹄磨亮的石板。 宴席散场,人影绰绰,那四个绘着美人图案的空瓶,果然被五月诗社一位叫虞美人的女诗人捧走,一切如此理所当然,再次印证一场“美人相惜”的诗中意境。酒后黄昏,醉里佳人笑。
暮色深重,桂老师的微信签名条忽然在心头澄澈无比。
“诗是一种宗教”——在此刻获得了新的注解。
当我们在图书馆看到孩童踮脚取书,当曾建瑛的儿子牵着母亲的手走过领奖台,当叶涛用厚重与沧桑分享诗歌的理论,当邓秋船用幽默的过往化解文化的困境,当罗明生老师获奖感言面对生态诗歌的大我情怀,我们终于明白:
文化从来不是需要拯救的濒危物种,而是像北江的水一样,在四季轮回中生生不息的生命体。
它可能被泥沙暂时遮蔽,但永远不会干涸;它可能被现代性冲击得支离破碎,但每个碎片都折射着完整的光。
也许,陈国胜老师从未离去——
他只是化作了图书馆里的一缕书香,
古村围屋间的一阵山风,银杏叶上的一只起舞的蚂蚁,桅杆上的一首首情歌。
而我们所要做的,不过是像桂老师那样,在七十六岁的年纪依然保持十六岁的热忱,将文明的火种从左手传到右手,从这一代传到下一代。
因为,最终我们会懂得:
文化的价值,不在于它被多少人谈论,而在于它让多少人在谈论时,触摸到了自己灵魂的温度。
文化的终极价值,或许正在于此:
它教会沉浮于物质洪流中的我们,如何在脚下这片具体而微的乡土之上,以文字、以记忆、以深情,耕耘出一座足以栖居永恒的精神家园。
当所有浮华散去,唯有这心灵的园圃,能在时间的风雨中,为我们留存最后的丰饶与尊严。 文化——
它不需要被证明有用,因为它本身就是存在的理由。
就像丹霞山的赤壁,西京古道的石板,不需要向世界解释自己的价值,只需沐着千年月光,便成了大地最壮丽的史诗。
(2025年8月9日)
作者简介:李丽(@酒百合)旅行作家,韶关市作家协会会员,韶关作协国企分会骨干成员,九三学社社员,曾周游百国5000酒庄,著书三本,发表诗歌文章若干。
【来源于2025年08月18日“韶关作协国企分会”公众号 】
(图文来源于诗的红三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