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割尾会】
公社新来的年轻干事姓胡,白净面皮,嗓门却亮,站在打谷场废弃的石碾上,像只刚打鸣的小公鸡。寒风卷着干草屑,抽打着台下稀疏站着的庄户人。人们缩着脖子,手揣在袖筒里,眼神躲闪,或盯着自己露脚趾的破棉鞋。胡干事挥舞着手里印着红字的纸,声音尖利地刺破沉闷的空气:
“…尾巴!一根根都翘到天上去了!房前种三棵葱,屋后养两只鸡,这是啥?这就是资本主义的毒苗!占了集体的地,费了个人的心,长了私有的膘!这尾巴不割,社会主义的大田就好不了!从明儿起,各家自查,主动上缴!队里组织检查,一旦发现隐藏不报,严惩不贷!”
风更紧了,没人吭声。只有几个不懂事的孩子在人群腿边钻来钻去,追逐打闹。狗剩已经十五了,站在爹身后半步,他能感觉到爹揣在袖筒里的手,攥成了拳头,骨节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偷偷抬眼觑爹的侧脸,那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腮帮子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像石头。
胡干事很满意这死寂的场面,他觉得这是威严,是震慑。他从石碾上跳下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对旁边哈着腰的生产队长说:“王队长,抓紧落实!公社等着报进度!”王队长连声应着,一脸苦相。
会散了。人们像被赦免一样,低着头,加快脚步往家走,没人交谈,空气里只剩下脚步声和风声。陈大柱却站着没动,他盯着那空了的石碾,眼神直勾勾的。狗剩轻轻拉了他袖子一下:“爹,回吧,风大。”
陈大柱像是没听见,半晌,他转过身,脖颈那微佝的角度似乎挺直了些,他看向王队长:“队长,屋后那几分自留地,种的萝卜白菜,可是报备过的。那两只下蛋的母鸡,是用我编筐卖的钱买的鸡崽,蛋大多也交到队里换了工分。这…也算尾巴?”
王队长吓了一跳,赶紧四下瞅瞅,压低声音:“大柱!你咋还较上劲了?上头这么说了,咱就这么办!较劲有啥好?老陈家的亏还没吃够?”他意指当年水库的事。
陈大柱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更沉了:“吃亏是吃亏,道理是道理。肚皮都糊弄不圆乎,拿啥力气种社会主义大田?鸡杀了,蛋没了,娃娃们眼里的光也就没了。”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一种磨砂般的粗糙,“这割的不是尾巴,是咱庄稼人喘气的活路。”
王队长急得跺脚:“哎呀我的祖宗!这话能乱说吗?让你缴就缴!别给我惹祸!”说完,像是怕被沾上,扭头就走。
狗剩的心怦怦跳,他扯着爹的衣角:“爹,算了…咱…咱缴吧…”
陈大柱低头看了儿子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很,有痛,有怒,还有一种狗剩看不懂的执拗。他没说缴,也没说不缴,只是迈开腿,闷声往家走。
第二天,公社果然来了人,由一个积极分子领着,挨家挨户查。查到陈大柱家时,那两只芦花母鸡正趴在院角草窝里。积极分子眼睛一亮,指着鸡:“看!这就是尾巴!”
陈大柱挡在鸡窝前,脖颈又呈现出那种微妙的、既非完全僵硬也非彻底屈服的状态:“同志,这鸡…”
“鸡什么鸡!”积极分子打断他,“文件学了没有?资本主义尾巴!马上处理掉!”
狗剩吓得脸发白,躲在门后不敢出来。陈大柱沉默着,胸膛起伏。胡干事也背着手踱了过来,扬着下巴:“陈大柱,听说你昨天就有意见?你这是对抗运动!”
空气像是冻住了。左邻右舍有人悄悄探头,又迅速缩回去。
陈大柱的目光从胡干事脸上,移到积极分子脸上,又落到那两只茫然不知大祸临头的母鸡身上。它们还在咕咕地叫着,偶尔啄一下地上的土。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吴家地上那捧混着泥土的麸皮,想起自己蹲下身去捡拾时,那刺骨的屈辱和活下去的渴望。如今,屈辱换了副面孔,又来了。
他的脖颈,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像是内部在进行一场剧烈的角力。挺起来?挺起来的后果他清楚。彻底弯下去?弯下去,这家就真的一点活气儿都没了。
就在胡干事不耐烦要再次开口时,陈大柱忽然动了。他不再是挡着鸡窝,而是侧过身,弯下腰,极其迅速地从鸡窝里掏出了两个还温热的鸡蛋,握在手心里。然后,他对着胡干事和积极分子,露出了一个极其僵硬、甚至有些扭曲的笑容——那几乎不能算是笑,只是嘴角肌肉艰难地向上拉扯了一下。
“胡干事,同志,”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鸡…您们按规定处理。这蛋…刚下的,还热乎…您们工作辛苦,拿着…垫补垫补?”
他摊开手掌,两颗圆滚滚、沾着点草屑的鸡蛋躺在他粗糙的掌心。
所有人都愣住了。胡干事显然没料到这一出,看着那鸡蛋,一时没说话。积极分子也有点懵。躲在门后的狗剩,眼睛猛地瞪大了,难以置信地看着爹那佝偻着递出鸡蛋的背影,一股比寒风更刺骨的东西钻进他心里。这不是他记忆中那个宁折不弯的爹,甚至不是那个学会活络、沉默刨食的爹。这…这像是戏文里唱的那种…谄媚的丑角。
胡干事狐疑地打量着陈大柱,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讽刺的意味,但只看到一片近乎麻木的恭顺。他哼了一声,终究还是示意积极分子接过了鸡蛋。
“鸡,赶紧处理!别让我们明天再来!”胡干事甩下一句话,带着人走了。
陈大柱慢慢直起腰,那递出鸡蛋的手臂垂下来,微微发抖。他没回头看儿子,也没去看那两只即将被“处理”的母鸡,只是步履沉重地走到院墙根,背靠着土墙,一点点滑坐到地上。他从腰间抽出旱烟袋,手抖得厉害,半天才塞好烟丝,划了好几根火柴才点着。他猛吸了一口,烟雾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狗剩慢慢从门后走出来,走到爹身边,看着他呛咳得浑身颤抖、眼泪鼻涕横流的样子,看着那根旱烟袋在他抖动的手指间仿佛有千斤重。那只递出鸡蛋的手,此刻无力地搭在膝盖上,掌心向上,似乎还残留着鸡蛋的温度和形状。
陈大柱终于止住了咳嗽,喘着粗气,头靠在土墙上,闭着眼。夕阳的光照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那上面有水痕,分不清是咳出的泪,还是别的什么。
很久,他用极度沙哑、几乎只剩气声的语调,喃喃了一句,不知是对狗剩说,还是对自己说:
“脖子…硬顶…鸡没了,蛋也没了…低个头…蛋…还能留下俩…”
狗剩没说话。他低头看着地上爹拉出的长长的影子,那影子的脖颈部位,显得异常粗大而扭曲,仿佛承担着无法言说的重量。他忽然想起爹很多年前说过的话——“这不是怂…这是…这是为了…能走下去。”
可这样走下去,路到底在哪儿呢?狗剩第一次对爹的话,产生了巨大的迷茫和怀疑。那两颗鸡蛋,像两块烧红的炭,烙在了他的记忆里。
傍晚,陈大柱终究还是亲手扭断了那两只芦花鸡的脖子。鸡血滴在冰冷的土地上,很快凝成暗黑色的冰。晚上,锅里飘出久违的肉香,狗剩却一口也吃不下去。他看见爹盛了满满一碗鸡肉,放在娘的牌位前,哑着嗓子说了句:“吃吧…今年…有肉了。”
然后,父子俩对坐着,在昏黄的油灯下,沉默地嚼着碗里干硬的窝头。窗外,北风呼啸,像是无数冤魂在哭诉。这个冬天,格外的冷,冷到了骨头缝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