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 将 说
池国芳
牌声哗啦,昼夜不绝。那四四方方的城池里,排出一百单八张骨牌,横陈于绿绒布上,便俨然成就一方天地了。牌者,或竹或骨,冷而硬,然一经人手搓弄,竟也有了人间的温度。
麻将究竟起于何时?众说纷纭。有说是郑和所创,以慰藉水手漂海之寂寥;又有称乃明代万秉迢者,暗慕水浒一百单八将,遂制此牌。真伪莫辨,然其盛于晚清,勃兴于民国,则大抵不差。那时节,深宅大院里,太太们借着牌局消磨辰光;市井茶馆中,爷叔们借四方城较量心智。麻将者,实是刻在中国人骨血里的印记,竟比文字更深入人心。
如今麻将风行宇内,尤以中老年为甚。公园凉亭下,小区活动室内,乃至街头巷尾,但闻洗牌声如潮汐拍岸,便知有局。各地玩法殊异,俨然方言之别。北京“推倒和”,干脆利落,不尚虚饰,恰如京片子,爽快;武汉“红中赖子杠”,大开大阖,带几分江湖豪气,宛如码头文化在牌桌上的显影;至于成都“血流成河”,则韧劲十足,纠缠到底,恰似川人泼辣坚韧的性子。小小牌桌,竟是一幅风俗长卷。
牌桌之上,百态纷呈。有谨小慎微者,捏一张牌,指节发白,眉头结成川字,彷佛指间非是二筒,乃是性命交关之物;有洒脱不羁之徒,信手打出生张,全不计较,口中还哼着荒腔走板的西皮二黄。赢家强抑喜色,嘴角却不由自主地翘上去;输家面如铁铸,唯眼珠里迸出些火星子。牌品即人品,实乃至理。平日里道貌岸然者,或为一张牌锱铢必较;看来粗枝大叶的,反倒常有千金散尽的豪气。麻将牌是照妖镜,亦是显真镜,将人心最深处的自私、算计、犹疑、侥幸,照得毫发毕现。
自然,麻将亦成家庭勃谿之由。妇人嫌男人终日沉湎牌桌,不理家事;子女怨父母只顾“砌长城”,不顾孙儿。牌桌如战场,硝烟散尽,带累家中鸡犬不宁者,比比皆是。更有人藉此赌博,小则破财,大则倾家,将消遣之事变作吃人虎口,牌桌遂成祸根,令人扼腕。
然则麻将本无辜。其娱乐之妙,在于脑力激荡,在于社交往来,更在于那偶然性中的必然,必然中的偶然。洗牌时哗啦啦一阵响,彷佛命运重新洗牌;抓牌时指尖的触感,带着未知的期许。胡适之先生虽恶麻将浪费光阴,然亦不能否认其“趣味的战斗”。梁启超先生则直言:“唯有打牌能忘掉读书,也唯有读书能忘掉打牌。”名人学士,臧否不一,而麻将自兀立人间,不因褒贬增损一分。
吾则谓麻将实有安定社会之微功。试想,若万千百姓皆安坐牌桌,心无旁骛,社会自然少了许多滋扰。麻将令精力有处发泄,令心思有地安放,令寂寞有物排遣。老年人得此,可防脑力衰颓;中年人得此,可暂避生计重压。四人之局,自成小世界,将诸多烦忧暂挡在外。
未来麻将如何?我想,必将长存。也许形制有变,或搬上网络,在虚拟世界中继续其哗啦啦的响声;也许规则革新,融入新世代之趣味。然其内核不变——那是一种中国式的智慧游戏,一种人情世故的微缩景观。
麻将者,非圣非魔,亦赌亦娱。吾赞麻将,赞其百态包容,赞其洞见人性;吾诫世人,诫其沉迷丧志,诫其贪念毁家。愿诸君指间摩挲牌章时,心中常存清明,以娱乐为舟楫,勿以贪欲为深渊。方寸之间,牌起牌落,玩的原是心境,博的竟是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