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市声刺骨
天光是惨白的,透过窗纸上破损的窟窿,利剑般刺入室内,将昨夜氤氲的鬼气与烛烟的残迹照得无所遁形。周自省坐在榻沿,手里捏着那叠连夜抄就、墨迹已干的书页,指尖冰凉。
出去?踏入那日光下的世界?他感到一阵生理性的畏缩。仿佛经过昨夜那场惊魂裂变的撕扯,他这身皮囊已变得透明薄脆,再也经不起市井间任何一道无意目光的打量。更何况,那“东西”或许就潜伏在影子里,附在骨缝中,随时会借着光天化日,做出什么骇人之举。
“蜷缩在此,便能得安生么?”一个冰冷的念头浮起,不带丝毫情绪,却比任何嘲弄都更刺人,“饿死与吓死,你选哪样?”
周自省猛地吸了一口气,胸口闷痛。他不再犹豫,几乎是踉跄着起身,将书页用一块粗布仔细包好,塞入怀中。触手坚硬,棱角分明,硌着他的皮肉,像怀揣着一块冰,又像揣着一副挣脱不了的镣铐。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步入巷弄。寒风立刻裹挟着尘沙扑打过来,他眯起眼,将破旧棉袍的领子竖得更高些,几乎遮住半张脸。青石板路面坑洼不平,残留着夜里的冻霜。他低着头,步履匆促,不敢左右张望,仿佛每一个擦肩而过的路人,每一个临街窗口后模糊的人影,都可能是周福的眼线,都可能窥见他皮囊之下正在发生的、可怕的分裂。
市集的喧嚣浪潮般涌来,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马声、孩童的嬉闹声……这些往日听惯的声响,此刻却变得异常尖锐刺耳,像无数根针扎着他的耳膜,直刺入脑髓深处。他感到头晕目眩,周遭的一切景象都扭曲晃动起来,色彩过于鲜艳,人脸模糊不清。
“新鲜的菜蔬嘞——” “磨剪子嘞——锵菜刀——” “滚烫的糊辣汤——”
每一种声音都让他心惊肉跳。他死死攥着胸口的衣襟,那包书页的硬角抵得更深,带来一丝奇异的、痛楚的清醒。
“书坊…”他喃喃自语,像念一句保命的咒语,在混乱的声浪中艰难地辨认方向,朝着街角那家熟悉的“翰墨斋”挪去。
翰墨斋的王掌柜是个干瘦老头,鼻梁上架着一副缺了腿、用麻绳绑着的琉璃镜。见周自省进来,他只从镜片上方撩起眼皮瞥了一眼,便又低下头去拨弄算盘,珠子噼啪作响,冷淡得很。
周自省咽了口唾沫,喉咙干涩。他上前,默默将布包放在柜台上,解开。
王掌柜漫不经心地拿起最上面一页,对着光看了看字迹,又用手指捻了捻纸张厚度,鼻腔里哼出一声:“老价钱。三百文。”语气不容置喙。
若是往日,周自省或许会喏喏应一声,接过那串微薄的铜钱,暗自神伤。但今日,他尚未开口,却感到一股冷气自丹田升起,冲口而出的话音竟平稳得陌生:“掌柜的,这是《南华真经注疏》,字字工楷,无一错漏。市面请人抄录,这般品相,五百文也是少的。”
王掌柜拨算盘的手一顿,终于抬起头,琉璃镜后的小眼睛仔细打量他,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总是低眉顺眼的穷酸书生。
周自省的心在腔子里狂跳,几乎要蹦出喉咙。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出这番话,但那冰冷的意念支撑着他,让他迎接着掌柜审视的目光,毫不退缩。
僵持片刻。王掌柜嗤笑一声,似是懒得纠缠,哗啦啦数出四百文钱,扔在柜台上:“拿去拿去!看你今日倒似换了个人。莫不是冻糊涂了?”
铜钱落在木质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周自省默默收起钱,手指触碰到那冰冷的金属,竟感到一丝灼烫。他不再多言,转身便走。脚步踏出书店门槛,重新没入市声的洪流,怀里的铜钱沉甸甸地坠着。
他依着那意念指令,先去米店买了最劣等的糙米,只用去寥寥数十文。剩下的铜钱,被他紧紧攥在手心,汗湿了。
回去的路似乎更加漫长。阳光照在身上,没有一丝暖意。他总觉得背后有无数道目光钉着他,如芒在背。每一个路人的眼神似乎都别有深意,每一个声响都像是暗号。
终于捱到巷口,眼看那熟悉的黑漆院门就在前方。他几乎是奔跑着冲过去,伸手欲推门——
斜刺里,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几分故作的热络:“呦,这不是自省侄儿么?这一大清早的,匆匆忙忙,是往何处发财去了?”
周自省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住。他僵硬地转头,看见三叔公家的管事周荣,正揣着手站在不远处墙根的阴影里,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一双眼睛却滴溜溜地,在他攥着钱袋的手和略显仓皇的脸上来回扫视。
怀里的铜钱,霎时间重如千钧。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