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民族的遭遇和苦难
——看《金陵十三钗》所想到的
◎ 柳长青 中国作协会员
电影《金陵十三钗》以其纪实的叙事风格,逼真的场景,鲜明的人性光辉,把南京大屠杀那段屈辱悲愤的历史搬上了银幕。影片以一个在奸淫杀戮中幸存的南京女学生的独特视角,讲述了一群南京女学生被救赎的故事。在南京城被日军攻陷,国破家亡之际,一群没有等到逃离船票的教会学校的女学生,却等来了日军疯狂的追杀。在即将落入虎口之际,幸遇李教官率领的教导队官兵挺身相救,直至他们一个个惨烈赴死,这才掩护着她们终于逃到早已人去楼空的教堂。
在这里,她们与一群翻墙而入的风尘女子不期而遇,开始了惊魂不定惊心动魄的逃亡生活。影片的高潮是这群曾经与女学生们龃龉相处甚至水火不能相容的风尘女子,尽管遭受过如天使般纯洁的女孩们的蔑视、鄙夷、唾弃,但她们还是做出了一个惊天动地的事。为了改一改“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千古骂名,她们毅然替代女学生们踏上了奔向魔窟的日军汽车。一个戴副小眼镜的小男人也男扮女装,义无反顾的加入到了献出自己牺牲自我的行列。
影片没有直接揭示“金陵十三钗”的最后命运,但我们完全能够想象出她(他)们凶多吉少的悲惨结局,这是一个不可思议但又在情理之中的以命换命的故事。俗话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在上帝的眼里无论是清纯圣洁的女学生,还是肮脏下贱的妓女,她们都是平等的啊,难道就该让所谓下贱肮脏的人去替所谓圣洁高尚的人而死吗?就在那个被叫作“小蚊子”的妓女登车前声嘶力竭撕心裂肺地叫喊“我不是学生”的时候,场内的观众几乎不约而同地在抱怨、在指责,深怕她的叫喊暴露了已经隐藏的学生,仿佛她该活活去送死一样。一边是清纯稚嫩的孩童,一边也是一群鲜活的生命,二者必居其一,舍谁保谁,这是多么令人揪心的纠结。
面对生死存亡的艰难抉择,人们选择了保护弱小的生命,选择了保护那一群尚未成年的孩子,这不仅是对孩子的救赎,更是对人性的救赎。所以这是一种巨大的悲悯。正是在这种巨大的悲悯中,我们看到了善良的人性不仅没有在杀戮中泯灭,反而嬗变成一种感天动地的巨大力量,并最终使这种善良战胜了一切邪恶。
影片以极强的视觉冲击力,给我的心灵以巨大的震撼,让我久久不能平静。我一直在想,获救的女学生们一定会记住这群挽救过她们生命的风尘女子。许多年后她们也一定会对发生的一切刻骨铭心。但是她们的后代,她们后代的后代还能记起和记住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吗?我得不到答案,却想起来几年前在异国他乡曾经遇到过的一个南京女孩。
2006年7月,正当世界杯足球赛在德国举行之际,我随团来到了奥地利的萨尔茨堡。萨尔茨堡是音乐天才莫扎特的出生地,莫扎特短暂的一生中有一大半的光阴就是在这里度过的。因为莫扎特的缘故,每一天都有世界各地的人们前来观光。早餐时刻,我们一大群来自不同地方的中国人在餐厅相遇了,大家相互询问从国内何地而来,什么时候到的,下一站将要去往何方,好不热闹。大家坐的很近,几乎是一个挨着一个地坐着,但也不能叫做座无虚席,因为整个餐厅有将近一半的位置空着,那是餐厅老板为其他而且主要是非华人游客预留的席位。
我们到达餐厅的中国人被礼貌地集中到了一起。几天来的旅行经验告诉我,这是一种不是歧视的歧视,让所有爱大声喧哗的中国人集中在一起,以便给其他人留点清静。
取食后,我们按先来后到的顺序,被餐厅服务员打乱代表团的界别而由她引导安排就座,基本上是让你坐那你才能坐那,否则,她会不厌其烦而又不失礼貌地把你请起来。
同团的老张,对面坐着一个漂亮、气质高雅,说着一口流利标准普通话的窈窕淑女。我们几个坐在老张旁边的人,用嫉妒的目光、夸张的语言,表达对老张的羡慕。出门在外能与美女在一张餐桌上进餐并进行交谈,总是一件让人惬意的事。
老张是个有着典型的农民面孔和多年基层工作经验的县级领导干部,他根本不理会我们那别有用心的目光和言语,只顾用他那让人忍俊不禁的黄冈普通话和淑女交谈。
在说自己是从湖北黄冈来的之后,老张问你知道黄冈吗?淑女摇摇头。老张又搬出好几个黄冈名人,淑女还是一脸茫然。老张很有耐心地问你知道黄冈中学吗?淑女立刻兴奋地说,知道呀!上高中时不知做过多少黄冈密卷。
这下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接下来,老张问什么,淑女就回答什么。淑女说,她是南京人,1982年出生,在南京从小学读到大学,现在英国的曼彻斯特留学,到英国才一年,放暑假了,就邀了几个同学一起到萨尔茨堡来玩,淑女说着还用手指了指餐厅里她的几个同伴。不知老张是无话找话还是有意而为,又问,那你是从外地到南京读书的呢,还是从小就生长在南京呢?淑女说,您看我不象南京人吗?告诉您,我生在南京长在南京,我的爸爸妈妈是正宗的南京人,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是地地道道的南京人。
淑女说这些的时候,明亮的眸子里闪耀着无与伦比的骄傲与优越。老张又问:那作为南京人,你知不知道南京大屠杀呀?那个口气完全像是一个小学教师在课堂上漫不经心地询问他的学生。淑女没有回答知道也没有说不知道,而是反问老张:您说的这个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老张显然有些意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是用他那充满疑惑的浓眉大眼看着淑女,整个喧嚣的餐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突然一个声音打破了暂时的平静,“怎么说跟你无关?你是中国人吗?亏你还是南京人!”在老张身后,一个红衣女士站起来了,从年龄上看她足可以做淑女的妈妈,她就像在自己的家中训斥自己的女儿一样继续怒吼,“南京大屠杀,那是中国人的耻辱!跟每一个中国人都相关!每个中国人都不能忘了它,更不能让它重演!你是中国人吧,你是南京人吧,你怎么能够说跟你没有关系?你的书白读了!”
在场的中国人随着这义愤填膺义正辞严的指责,纷纷把疑惑、愤慨、甚至有些鄙夷的目光投向了淑女。老张分明感受到了什么,他前后左右张望了一番,他看到的是有些愤怒的情绪正在燃烧。淑女的脸已经通红,此时的淑女在人们眼里已经没有几分钟前那么清纯漂亮,那么美丽动人了。淑女不理解刚刚还在说说笑笑、嘻嘻哈哈的中国人怎么突然较起真来,她分辩说“这事本来就跟我个人无关。谁叫我们打不过人家?谁叫我们落后?谁叫我们贫穷?”淑女带着粗重喘气的声音里分明有一种委屈,但所有人都听出了她的理亏和心怯。老张似乎想为淑女辩护和开脱,“你是说你不知道南京大屠杀这件事是吧?并不是说真的与你无关对吧?”这下淑女来劲了,“去问你们这些大人,你们这些长辈吧。从小到大,是你们天天跟我们说中日一衣带水世代友好,让我们唱日本歌,跳日本舞,说日本话,用日本货。你们谁说日本不是了?谁说南京大屠杀了?今天跑到这国外来旅游了,倒记着说南京大屠杀了!我招惹谁了?我冒犯谁了?对我不依不饶的。”
泪珠在淑女的眼中打转了,她站起来既无助又无奈地悻然而去。她的同伴没有一个人站起来和她一同离开,也没有一个人为她说一句话,反而都不好意思不太自然地坐着,用她们的清纯目光小心翼翼地企求着人们的谅解与宽容,仿佛是她们做错了什么事一样,在那里心甘情愿地领受所有的责罚。她们这种大义灭亲般的举动,既让这个曾经美丽动人的南京女孩陷入了空前的孤立,也为她赢得了些许原谅。
人们再没有把犀利目光刺向这个低着头快步而去的女孩,而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并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手中的刀叉。我分明感受到女孩丢下的一席话把我们所有在场中国人的心刺得隐隐发痛。我突然觉得这个姑娘有些可怜,她可是和我们的孩子差不多大小啊,她应该成为众矢之的吗?她能够承受我们给她的愤怒和谴责吗?我们有理由有资格这样教训她吗?
′一时间所有的人都得了失语症。过了好一会,我们团的一位领导说,无论什么理由,作为南京人,这个小姑娘说南京大屠杀与她无关是不对的,也是不能让人容忍的,更是让人意想不到的!但她为什么这样说呢?还有她最后说的那些话都是值得我们深思的。我们搞了几十年的爱国主义教育,天天都把爱国主义挂在嘴上,却没有把最该讲最不能不讲的东西给我们自己给我们的下一代讲清楚,或许讲过了,但听的人却没怎么当回事。真正的责任在我们身上啊!
……
《金陵十三钗》正在热映之中。我不知道当年的南京女孩,如今已到而立之年她,是否也看过这部影片,更不知道她看过这部影片之后会作何感想。我只是希望她能看看这部让人震撼的电影,我更希望所有有良知的人都不要忘了我们这个民族曾经的遭遇和苦难,无论我们是已经强大还是正在走向强大,我们都不要也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痛!
(2012年1月6日)
柳长青, 中国作协会员,湖北省作协第七届委员会委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人民文学》《长江文艺》《芳草》《广州文艺》《长江丛刊》《今古传奇》《湖北日报》《中国县域经济报》和《学习强国》等报刊、平台。著有长篇报告文学《我们在战斗--小区战疫那些天》,出版有随笔集《写给岁月的思考》、中短篇小说集《新麦登场》、散文集《三.条大路走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