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九年的惊蛰，临安城下了最后一场黑雨。雨水冲刷着瓦罐寺的残垣，将墙上的血字洗成淡红的溪流，蜿蜒流过八十一个破碎的坛坛罐罐。
济公蹲在凤凰山顶，破蒲扇盖着脸打鼾。山下百姓正在拆毁最后一口"福寿井"，锄头砸碎井壁时，骨灰簌簌落进涌出的泉水中。
"痴人啊。"癫僧忽然掀开蒲扇，对空无一人的山崖说话，"你们拆了井，砸了镜，烧了画皮——可明日太阳一出，照样有人刨坟掘墓找新的长生术。"
山风卷着灰烬盘旋而上，仔细看竟是万千契约的碎片。有张血契贴在他草鞋底，墨迹犹自扭动如活虫：
世人总道妖术恶 不知心魔胜妖魔 若将贪念作灯油 地狱门前客不绝
癫僧抠下血契揉成团，精准弹入正在山脚做法事的慧明法师后颈——那新住持原是瓦罐寺扫地僧，如今披着慧明的袈裟，念的却是超度慧明的往生咒。
"有意思！"济公拍着大腿笑出眼泪，"超度人的和被超度的换了皮囊，这经文本该倒着念！"
忽见书生陈振踉跄爬上山来，官袍下摆沾满泥浆。他新授的钱塘县丞印信竟是用"窃运井"底挖出的银牙熔铸的。
"大师..."书生捧着官印的手在抖，"下官昨夜梦见井底孩童扯着官袍讨要寿数..."
济公夺过官印掂了掂，突然塞进嘴里啃得嘎嘣响："好印！比和尚的木鱼还脆生！"吐出来时印文已成偈语：
官印本是民骨铸 朱绂皆为血染成 若将青天作幌子 阎罗殿上自分明
书生盯着变形的官印，忽然脱下官袍覆在井口。转身时鬓角已白，背脊却挺得笔直。
夕阳西下时，满城飘起纸灰。百姓烧毁了所有邪物，却把灰烬恭恭敬敬供进佛龛——有人悄悄抹灰入酒，有人拿灰和泥塑招财猫。
济公在城楼翘脚酣睡，鼾声里混着零碎呓语：
拆了画皮卷 还有胭脂铺 砸了易运镜 又生相面术 世人拜佛不求道 只贪香火换鸿运 若问明镜何处是 且看心头未扫尘
最后一缕青烟散尽时，有人看见癫僧化作百千身影：或是蹲在赌坊门口逗蛐蛐的乞丐，或是混在法会中偷供果的野僧，又或是摇着拨浪鼓沿街叫卖"真心镜"的货郎。
瓦罐寺废墟上，当年济公题字的焦木突然开花。血字早已渗入土木深处，唯剩半截偈语随花香浮动：
...若问西天路 ...且看东窗疤
稚童追逐蝴蝶跑过废墟，怀中揣着新买的"美人纸鸢"。那鸢尾铜铃叮当作响，细听竟是八十一种咒语最后的余音。
《济公游记之尘世明镜·后记》
残冬未尽，临安城外的乱葬岗上，几茎枯草顶着去年的霜。风从新坟旧冢间穿过，呜咽声里混着纸钱翻飞的碎响。我提着半壶冷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酒液在陶壶里晃荡，像极了这世道人心——永远满不了，也永远洒不尽。
瓦罐寺到底还是重修了。朱漆大门上新钉的铜钉，在暮色里闪着冷硬的光。有小沙弥抬着"开光宝镜"的牌匾往里走，镜面映出我褴褛的身影，一晃，又映出香客怀里鼓囊囊的钱袋。我拄着豁口的竹杖笑出声来，惊起檐角倦栖的寒鸦。
"大师何故发笑？"有锦衣公子拦路作揖，袖口熏着贵重的龙涎香。
我拿竹杖点点他腰间悬的"辟邪玉"，那玉石内里渗着血丝——是城南李员外独子的长命锁熔铸的。"笑有些人呐，"我呷了口冷酒，"一边超度亡魂，一边把往生咒刻在招财符背面卖。"
公子脸色骤变，慌慌张张掩住玉佩走了。酒壶底突然沉甸甸的，倒出来三粒沾血的银瓜子。
夜色浓时，我蜷在城隍庙破鼓后头打盹。鼓皮忽地咚咚自响，震落积年的灰。但见那鼓面显出血字，分明是当年"阴锣案"里屈死更夫的笔迹：
超度法会三千场 不及街边一碗粥 若真慈悲怜众生 先拆朱门酒肉库
我呵呵笑着把鼓槌扔进供桌底，桌下却滚出本功德簿——某富商捐百两纹银超度亡魂，墨迹未干的那页，夹着其侵吞赈灾粮的契书。
晨钟撞破雾霭时，我看见新科状元骑着高头马游街。百姓挤着抢撒来的铜钱，没人注意马鞍褥子下露出的半角人皮——那是从"画皮巷"缴获的邪物，如今绣了金线，充作辟邪的坐垫。
有个总角小儿蹭到我身边，递来块温热的炊饼。"娘亲说，"孩童眼睛清亮得像山泉，"您才是真佛。"
我掰开炊饼，馅料里裹着张纸条，歪歪扭扭写着童谣：
拆了东墙补西墙 烧了符纸供香炉 若问明镜何处有 且看炊烟升处是归途
夕阳再一次染红西湖时，我把破蒲扇盖在脸上。鼾声惊起沙鸥，翅膀扑棱棱掠过水面，搅碎满湖浮名虚利。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即是错。 尘世明镜，照见的从来都是看镜人的心魔。 ——癫僧醉笔于雷峰塔倒影之巅）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