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毛凭什么飞上天? 不是因为它轻 是世间的风太沉 吹过了唐宋灶台 吹过了明清食肆 吹得断脊梁 吹不灭灶膛里那点火
百味之根 从来不在舌尖 在母亲熬糊的粥里 在父亲藏起的糖里 在饥年分你半碗汤的邻人皱纹里
这人间烟火啊 说到底 不过是众生捧出各自心头的热 暖一暖彼此路上的霜
——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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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鸡毛店
牛家庄的十字路口有间鸡毛店,卖的是五毛钱一碗的胡辣汤和两毛钱一个的烧饼。店是牛老万开的,他年轻时在郑州国营饭店当过三年帮厨,回乡时除了带回半布袋胡椒八角,还带回一口半人高的铁锅。
一九七三年腊月初八,天还墨黑,牛老万就起来和面。面是昨夜发好的,在陶盆里胀出裂缝,露出里面蜂窝似的孔洞。牛小万蹲在灶前添柴,十四岁的少年瘦得像根柴,眼睛却亮得照人。
“火小些。”牛老万说,手里的面团在案板上摔得啪啪响,“文火慢炖出真味,急火只能煮出个形。”
牛小万抽出一根柴,火星子噼啪四溅。他望着父亲佝偻的背,忽然问:“爹,你说咱这汤要是端到北京城,有人喝不?”
牛老万笑了,露出被烟熏黄的牙:“北京人喝豆汁儿像喝蜜,见了胡辣汤怕是要皱眉头。”
铺子门吱呀一声开了,裹着寒风进来的是村支书牛大宽。他搓着手在条凳上坐下,棉裤腿上还沾着霜:“老万,来碗汤,多放胡椒,这鬼天气冻得人骨头缝都疼。”
牛老万舀了满满一碗,又配上刚出炉的烧饼。牛大宽咬了一口烧饼,忽然压低声音:“听说要恢复高考了。”
长勺咣当一声掉进锅里。牛老万忙捞起来,在围裙上擦了又擦:“当真?”
“县里传来的消息,十有八九。”牛大宽喝了一口汤,被烫得直呵气,“让小万试试,这孩子识文断字的,总不能一辈子蹲灶膛。”
灶膛里的火映着牛小万的脸,他的眼睛更亮了。但牛老万叹了口气:“咱是农村户口,考上了也飞不出这土窝窝。”
牛大宽从怀里掏出张纸,展开铺在油腻的桌上:“知青政策要变,这是内部文件,我特意给你要来的。”
牛老万不识字,但认得底下的红章。他的手有些抖,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才敢摸那纸。纸很薄,却好像有千斤重。
那天下午,牛小万没在灶前烧火,而是坐在后院的小凳上看书。书是牛大宽送的《数理化自学丛书》,边角都卷了,纸页发黄。鸡在脚边啄食,偶尔扑棱着翅膀飞上矮墙。
牛老万蹲在门槛上卷烟,烟丝撒了一地。他望着儿子,忽然说:“真要考上了,爹这店咋办?”
牛小万抬头,目光越过书本落在父亲脸上:“爹,我要是走了,你就雇个人帮忙。”
“雇人?”牛老万笑了,笑声干涩,“一碗胡辣汤卖五毛钱,刨去本钱,赚的刚够买烟丝。请个人,咱爷俩都得喝西北风。”
暮色渐浓,鸡都进了笼。牛小万合上书,忽然说:“爹,你知道鸡毛为什么能飞上天吗?”
牛老万愣了下,卷好的烟差点掉地上:“鸡毛轻呗,风一吹就飘。”
“不是因为轻,”牛小万的眼睛在暮色中发亮,“是因为有风托着。没风的时候,鸡毛还不如石子落地快。”
一个月后,高考报名的消息正式传来。牛家庄符合条件的有二十三人,最终报名的只有七个——多数人觉得这是城里人的事,农村娃凑什么热闹。
考试那天,牛老万凌晨两点就起来了。他给儿子熬了特别稠的胡辣汤,加了双倍的羊肉片,汤浓得能立住筷子。牛小万吃的时候,手一直在抖。
“怕了?”牛老万问。
牛小万摇头:“是兴奋,手自己抖的。”
牛老万从柜子里翻出双新布鞋:“穿上,你娘临走时纳的,针脚密实,走再远的路也磨不破。”
鞋底很厚,纳的是千层底。牛小万穿上去,在屋里走了两圈:“正好,像踩在云彩上。”
天蒙蒙亮时,牛大宽赶着驴车来了。车上已经坐了三个青年,都是去考试的。牛小万爬上車,回头看见父亲站在店门口,身影在晨雾中显得模糊,像一张褪色的老照片。
“爹,回去吧!”他喊。
牛老万挥挥手,没动,变成一个小黑点。
驴车吱吱呀呀上了路。牛大宽甩着鞭子,忽然唱起了豫剧:“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享清闲...”
三十里路,走了整整三个小时。到县城中学时,门口已经聚满了人。牛小万跳下车,腿有些软,像踩在棉花上。
牛大宽从怀里掏出个煮鸡蛋塞给他:“别慌,你比他们都强。记住,你是牛家庄的鸡毛,今天就要借着这场东风飞上天。”
考试铃响了,人群往教室里涌。牛小万回头看了一眼,牛大宽还站在驴车旁,朝他挥手,像送将士出征的老将军。
卷子发下来,白花花一片。牛小万深吸一口气,闻见了胡辣汤的香气,听见了灶膛里柴火噼啪的响声,看见了父亲佝偻的背。
笔尖落在纸上,沙沙作响,像春蚕食叶。
傍晚时分,驴车回到牛家庄。牛老万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远远看见车影就迎上去,脚步踉跄。
“咋样?”他问,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树叶。
牛小万跳下车,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个东西——考试时发的白面馒头,他省下了没吃,还带着体温。
牛老万接过馒头,手抖得厉害。他知道,儿子这是考得不错,才有心思省下馒头。
一个月后,通知书来了。牛小万考上了北京师范大学,全县第三名。
牛家庄炸了锅。人人都来鸡毛店道喜,顺便讨碗胡辣汤喝。牛老万高兴,每碗都多加了羊肉片,像不要钱似的。
夜里,父子俩坐在油灯下数钱。攒下的学费不够,还差三十八块五毛。
“我去借。”牛老万说,手指捻着皱巴巴的毛票。
牛小万摇头:“把娘留下的银镯子当了吧。”
牛老万沉默了。那只银镯子是妻子唯一的遗物,他藏在箱底十几年,用红布包了一层又一层。
第二天,牛老万进了城,回来时眼圈红红的,手里攥着四十二块钱:“当铺老板说镯子成色好,多给了三块五。”
临走前夜,牛小万在收拾行李。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就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几本卷边的书。
牛老万蹲在门槛上卷烟,卷了又拆,拆了又卷,终于说:“到了北京,别省着,该吃吃,别饿着肚子读书。”
“知道。”
“天冷加衣,北京比咱这儿冷得多,别着凉。”
“知道。”
静了一会儿,牛老万又说:“要是...要是想家了,就回来。爹给你熬胡辣汤。”
牛小万没应声。他把父亲拉起来,推到灶前:“爹,教我熬汤吧。”
牛老万愣了:“学这干啥?你是要去读书的人。”
“我想喝的时候,自己能做。也算是个念想。”
那晚,父子俩熬了一锅胡辣汤。牛老万教得仔细,牛小万学得认真。如何选羊骨头,如何控火候,何时放胡椒,何时撒葱花,怎样搅动才不起疙瘩。
汤熬好时,天都快亮了。牛小万盛了两碗,递给父亲一碗。
“爹,我走了后,你把店名改了吧。”
“改啥?”
“叫‘风吹鸡毛’怎么样?鸡毛借着风才能上天。”
牛老万笑了,笑着笑着,眼泪掉进汤里,咸的。
天亮时,送人的驴车又来了。这次是牛大宽亲自赶车,说要送到县汽车站。
牛小万上了车,回头看。鸡毛店的招牌在晨光中摇摇晃晃,父亲站在招牌下,越来越小,终于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尘土里。
路上,牛大宽说:“到了北京,别忘了根。咱牛家庄的鸡毛,飞再高也是牛家庄的鸡毛。”
牛小万点头,手伸进兜里,摸到个布包。打开一看,是四十二块钱和那只银镯子——父亲不知什么时候赎了回来。
他的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镯子上,叮当作响。
汽车开动时,他想起父亲的话:鸡毛为什么能飞上天?
不是因为轻,是因为有风托着。
而现在,他就是那根鸡毛,乘着时代的风,正要飞向未知的远方。风托着他,也吹着他的根,那根连着一间叫做鸡毛店的小铺,铺子里有个熬汤的老人,汤锅里翻滚着一个时代的热气。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