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 影
文/权太民
晨起推窗,三幢高楼的雄姿便排闼而入。北面的紫峰如一柄出鞘青锋,割破朝雾;金鹰似待飞巨隼,敛翅待发;南面的鱼嘴大厦则若通天玉柱,直抵霄汉。这三幢楼影,天天映入我的双眸,竟成了丈量金陵变迁的圭臬。
四十年前初到南京时,金陵饭店以三十七层的雄姿、110.4米的高度,当时雄居全国第一高楼,在城中颇有"一览众山小"的气概。彼时新街口的百姓,常仰着酸痛的脖颈,数那高处的窗格,数着数着便花了眼。而今它瑟缩在紫峰脚下,倒像是个未发育完全的稚童,被一群彪形大汉围在中间,显出几分伶仃相。
紫峰初立时,老南京们很是看不惯。那青蓝色的玻璃幕墙,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寒光,恍若一块巨大的玄冰,与周遭灰白的民国建筑格格不入。茶余饭后,常见老人们摇着蒲扇嘀咕:"这楼尖得能戳破天,怕是要坏了金陵的王气。"谁知不过三五年光景,这"不吉利"的尖顶竟成了南京的新图腾,明信片、旅游手册、城市宣传片里,处处晃动着它的身影。人们渐渐发觉,站在鼓楼广场北望,这现代建筑竟与紫金山构成奇妙呼应——一人工,一天成;一冷峻,一温婉;一锋芒毕露,一含蓄内敛。
河西之变,尤令人瞠目。二十年前的江滩,芦苇萋萋,野凫成群。每至黄昏,附近的居民便踱着方步来此消食,看落日将江水染作金红。而今金鹰大厦拔地而起,鱼嘴大厦后来居上,两座巨构隔街相望,恰似两位较劲的力士。尤其是那鱼嘴大厦,近五百米的巍峨身躯,立其下仰望,帽子都要跌落尘埃。玻璃幕墙映着流云,日光在棱面间流转跳跃,恍若一座水晶琢就的昆仑。
南京人骨子里是恋旧的。秦淮河畔的乌衣巷,明城墙根的胭脂井,处处洇着六朝金粉的余韵。可这十载光阴,高楼如春笋破土,竟显出几分曼哈顿的气象来。老南京们先是蹙眉,嫌这些钢筋铁骨的家伙坏了古都风水。渐渐地,却也习惯了儿女们在玻璃幕墙里穿梭,习惯了携孙辈去金鹰选购时新玩意,习惯了指着鱼嘴大厦的尖顶对外乡客说:"瞧见没?这就是我们南京的新高度!"
窗前这三幢楼影,随着日移星转而变幻。破晓时分,紫峰的尖顶最先吻到朝阳;日正当午,三座大厦的玻璃幕墙将阳光析为万千光斑,在我的稿纸上跳起金蛇狂舞;暮色四合时,金鹰的轮廓渐渐洇入灰蓝,而鱼嘴的灯光次第亮起,宛如一串悬在空中的隋侯之珠。烟雨朦胧之际更是妙绝,三座巨构半隐在雨帘中,只露出腰间以上,恍若浮在云海里的方壶仙山。
金陵之变,尽藏在这楼影的更迭里。当金陵饭店独步天下时,南京还是个慢条斯理的省会,人们蹬着永久牌自行车穿过法国梧桐的绿廊,在长江路的小馆子里嘬一碗鸭血粉丝汤便是无上享受。如今地铁如织,高楼似林,南京人步履匆匆,连吃碗馄饨都要扫码支付。这变迁迅疾得令人恍惚,仿佛昨日还在数金陵饭店的窗格,今日就要仰望鱼嘴大厦的避雷针了。
然高楼再密,也掩不住金陵的本色。紫峰脚下,照例有老者楚河汉界杀得难解难分;金鹰广场边,依然飘着糖芋苗的甜香;鱼嘴大厦的玻璃幕墙上,时时映出江心洲的荻花秋色。这便是南京,既追逐着时代的脚步,又舍不得骨子里那份从容——就像城南的老茶客,虽用上了智能手机,盖碗里泡的仍是雨花茶。
我的窗前,三幢楼影依旧。它们记录着金陵的往昔与当下,或许也将见证这座古都的未来。金陵饭店已显老态,紫峰大厦也不再年轻,金鹰与鱼嘴正当盛年,谁晓得再过十载,又会有怎样的摩天巨构破土而出?南京恰似个抽条的少年,裤脚总嫌短,可这成长的烦恼,何尝不是甜蜜的负担?
暮色渐浓,华灯初上。三幢高楼的轮廓被灯光勾勒得愈发清晰,像是悬在夜空中的三座水晶宫阙。远处隐约传来秦淮河上的笙箫,与近处大厦电梯的嗡鸣交织成奇妙的二重奏。楼影幢幢,金陵在拔节生长。而我这个老南京,就守着这方窗口,看这座古城如何在守护根脉的同时,向着九霄伸展枝桠。
作者简介:
权太民:江苏南京,1970年入伍1998年转地方。热爱文学求邱ER o社、人民日报、解放军报解放军生活杂志、中国工商报、新华日报、扬子晚报等报刊杂志和自媒体发表作品若干,並多次获奖,先后立三等功三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