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
又是一年秋季时,我又想起那个探着头的灰影子。
打小我就怕耗子(老鼠)。灰扑扑的皮毛裹着瘦骨,黑豆眼藏着怯,却偏生要在夜里弄出窸窣响动,像谁在暗处磨牙。邻家杨大哥举着铁钳追打时,我总躲在门后,听那声闷响后,地上一滩暗红,胃里便跟着发紧。那时认定,这生灵是该被赶尽杀绝的,就像日头出来,总要驱散阴影。
我属耗子,我讨厌耗子,就因为她爱偷吃东西。结了婚才知道,人有时也会活成“耗子”。白日里在幼儿园上班,夜里哄睡了自己的孩子,得蹲在昏黄的灯下搓洗衣物,刷着雨后的鞋子。洗衣机嗡嗡转着,我在一旁裁布料,给孩子做棉袄。丈夫推门进来,总笑:“你这夜游神,倒像只耗子,专拣夜里忙。”我不爱听,却没法反驳——月光落在我佝偻的背上,我那时很瘦,影子确实缩成一团,和记忆里那些躲闪的生灵重叠。
真正与耗子和解,是在那个飘着面香的午后。厢房的面袋被咬出个豁口,雪白的面粉上,梅花状的小脚印一路蜿蜒,尽头是几粒黑褐色的粪便。火气腾地冒上来,买了粘鼠板,抹了香油,撒了米饭。第二天清晨,就见那板子上挣动的灰影,是只母耗子,肚子鼓鼓的,细腿徒劳地蹬着,越动,粘得越紧。老伴举着铁锹过来,我突然喊住:“等等。”
她那小眼睛里,分明是和我夜里哄发烧的孩子时一样的慌。
后来,厢房的角落总留着一小捧米。洗衣机坏的那天,王师傅拆开开关,里头滚出几只肉粉色的小耗子,刚长出绒毛,闭着眼哼哼。我用硬纸板托着,送到院外的草垛旁,它们蜷缩成一团,像掉在地上的棉籽。
夏季时,蛇开始在墙根游走。一米多长的蛇,或是尺把长的小土蛇,慢悠悠地滑过,惊起几只麻雀;有时鸽子看见了,吓得都飞起来了——蛇有时会偷吃鸽子蛋。老伴说:“蛇还吃耗子呢!”我才恍然,院里的耗子见少了,原以为是谁家下药了。那些探头探脑的影子,都躲哪去了?
直到那天,我坐在院里看鸽子,隔壁墙缝里先探出个小脑袋。半大的耗子,灰毛油亮,东张西望,叼起地上的玉米粒,转身就窜回墙缝。不过一分钟,又出来,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像个认真的搬运工。阳光落在它背上,竟泛出点暖黄。
我想起母亲说过,属鼠的人,命都不算好,一生奔波,命里带点韧。从前总觉是骂人的话,此刻倒品出点意思。这世间的生灵,谁不是在夜里攒劲,在白日里奔忙?谁不是叼着几粒米,就要为身后的日子奔命?
檐角的月亮又升起来,落在我摊开的稿纸上。笔尖划过,写下“道法自然”四个字。窗外的地上,该有耗子在搬运过冬的食粮,墙根的蛇或许正蜷着打盹。而我,这个曾怕耗子怕到发抖的人,此刻觉得,月光下的一切响动,都带着点共生的温柔。
毕竟,活着这件事,从来不分体面与卑贱,只分尽力与不尽力。
作者简介:马丽珠,笔名铭遥,天津市音乐文学会会员,天津市宁河区作家协会会员,热爱文学创作在《百姓故事》《新宁河》《芦苇文苑》《白山黑水女子诗社》《神州,西部散文选刊》《紫塞文学》等媒体发表作品多篇,创作改编喜剧小品五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