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站在黄河西岸的陕西地界眺望壶口时,秋阳正烈。河谷的风裹着水汽扑面而来,带着黄土高原特有的粗粝,尚未见瀑布真容,耳畔已先响起隐隐轰鸣——那声音不像流水,反倒像千军万马从云端奔赴而来,每一声震颤都顺着脚底岩石爬上脊梁,让人没来由地心跳加速。
站在观景台边缘,视线先被对岸山岩截住。黄土塬像被巨斧劈开深沟,赭黄色崖壁嵌着层层纹路,是千万年风雨冲刷的痕迹。而在沟壑尽头,一道黄得发稠的水墙突然从天际翻涌而出,不是清冽的蓝,而是饱和到极致的琥珀色,像熔化的黄铜倾泻而下。
“侧面看不算最佳角度。”身旁老乡笑着说,“河东岸才能正对瀑布,看‘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全貌。”可我早已挪不开眼——此刻的壶口哪里是“侧面”能概括的?河水奔到断崖处猛地收窄,宽阔河面瞬间被挤压成巨流,带着撼天动地的力量砸向三十米下的河槽。水花溅起化作漫天白雾,在阳光下折射出淡虹,黄与白在天地间激烈碰撞,比完整正面更添几分惊心动魄。
最让人失神的是河水的姿态。它们哪里是在流动?分明是在狂奔、嘶吼、挣脱一切束缚。有的浪头刚撞岩壁,就被后面的激流推着腾空而起,化作千万黄珠坠落;有的顺着岩石褶皱回旋,形成一个个漩涡,像大地睁开的眼睛,翻涌着远古秘密。我忽然懂了“肆无忌惮”——这哪里是水,分明是被唤醒的巨兽,正用最原始的力量宣告存在。
轰鸣声渐大,盖过周遭人声。那声音很复杂,不是单调的“哗啦啦”,而是撞击声、咆哮声、摩擦声的交响乐。水流砸向河底的闷响像战鼓,浪花碎裂的脆响像银瓶乍破,而河水流淌的呜咽,像无数人在低声吟唱。恍惚间,耳畔真响起“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的旋律——小时候只当是激昂歌词,此刻站在河边才明白,那哪里是创作,分明是冼星海被这自然伟力直接刻进灵魂的音符。
视线掠过奔腾河水,李白的诗句突然在脑海炸开。“黄河之水天上来”,从前总以为是诗人夸张,可当看到河水从天际翻涌而出,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扑向大地时,才懂这七个字里藏着多少惊叹。还有“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此刻的壶口不正是如此?那股冲决一切的力量,哪里是在“流”,分明是在“决”、在“触”,在与天地较劲。
同行老者指着河面漂浮的泡沫说,那不是普通水泡,是河水冲刷黄土高原卷来的泥沙。“一碗水,半碗沙”,这黄得厚重的颜色里,藏着整个华北平原的密码。我蹲下身,看着河水在岩石上冲刷出的沟壑,忽然想起中学课本里的仰韶文化、龙山文化——那些陶器上的纹路,不正是黄河水的曲线?那些墓葬里的谷物,不正是黄土孕育的馈赠?难怪古人称黄河为“母亲河”,站在这里才懂,这奔涌的不是水,是华夏民族的血脉。
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夕阳把河水染成金红,才惊觉双腿发麻。河面上的白雾渐渐散去,露出深褐色河槽,水流在那里汇成暗涌,打着旋儿向东方奔去。有几只水鸟贴着水面飞过,在巨浪面前显得渺小,却带着毫不畏惧的从容。
身旁有游客举相机,想把壮阔定格,可镜头里的画面总显单薄——没有轰鸣的震颤,没有水汽的微凉,没有扑面而来的生命力,如何装下这天地大美?就像古人写下的千百首诗,“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写尽悠远,“九曲黄河万里沙”道尽苍茫,可当你真正站在这里,才会发现所有文字都显苍白。
我忽然明白为何非要提笔写下这些——不是为与先贤争辉,而是想留住此刻的心跳。当黄河水的咆哮钻进耳朵,当黄土气息漫进鼻腔,当震撼撞进胸膛时,人会突然变得谦卑。你会懂得在自然面前,个体语言多么有限;却也会懂得,正是这有限的语言,承载着一代又一代人对这片土地的热爱。
离开时,暮色已漫过河谷。回头望去,壶口的轰鸣仍在夜色里震颤,像大地的心跳。我知道,此后无论走到哪里,耳畔总会回响这声音——那是黄河在咆哮,是历史在低语,是每个中国人血脉里无法割舍的共鸣。若你问我为何向往这里,我会说:去看看吧,看那奔涌的黄,听那不息的吼,你会懂得,什么叫生于斯长于斯的骄傲。
或许有一天,我会站到河东岸的山西地界,再看一次壶口的正面。但我知道,第一次在西岸初见的震撼永远不会褪色——就像人生总有缺憾,而正是那些不完美的视角,让我们撞见了最真实的壮阔。这黄河,这壶口,本就是用千万种姿态,诉说着同一个真理:奔涌不息的,才是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