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诞生记

文/舟自横渡

浊浪

被驯服

它们滔天的罪行

平静如镜

白云

像巧舌鼓动

子嗣们翘首以待

用冷漠构筑的大坝称雄世界

大地的腹壁血脉偾张

旁支已经打开

伟大的工程拒绝了豆腐渣

羊水

一泻千里

而娩出的怪胎

从海上喷薄

       舟自横渡的这首《太阳诞生记》，以其令人窒息的意象张力和尖锐的讽喻，描绘了一幅绝非光明与希望的“诞生”图景。诗歌的核心悖论在于标题与内容的巨大反差：冠以“太阳诞生”的崇高之名，展现的却是人工强力干预下自然分娩出的“怪胎”。这本身即是诗人最深刻的批判武器。

       全诗围绕一个核心隐喻展开——‌人类工程（大坝）对自然（河流）的强制性驯化与“分娩”过程‌。开篇“浊浪 / 被驯服 / 它们滔天的罪行 / 平静如镜”，寥寥数语便勾勒出人类用“冷漠构筑的大坝”征服自然和人性的傲慢姿态。将自然之力（浊浪）视为待审判的“罪行”，其“平静”非本真，而是被强力压制后的虚伪假象，如同镜面般光滑却冰冷死寂，毫无生命力。

        “白云 / 像巧舌鼓动 / 子嗣们翘首以待”充满讽刺。白云——传统象征纯净自由的自然意象——在此沦为粉饰工程的“巧舌”，如同颂歌与宣传。被蒙蔽的“子嗣们”（大众）满怀对所谓“伟大工程”的热切期待。“大地的腹壁血脉偾张 / 旁支已经打开”，将大地拟人化为临产的母体，但血脉偾张并非健康的生命律动，而是强制干预下紧张、压迫甚至濒临崩溃的状态。“旁支打开”暗示工程分流或泄洪，为最后的“分娩”做准备。

        “伟大的工程拒绝了豆腐渣”一句，表面是自夸，实则构成绝妙反讽。在如此宏大而扭曲的“创世”叙事中，强调工程用料之“实”，恰恰凸显了其目的和结果的荒谬本质。它拒绝的是物理上的“豆腐渣”，却无法拒绝其作为思想与行为产物的整体性“畸形”。

       高潮在于“羊水 / 一泻千里 / 而娩出的怪胎 / 从海上喷薄”。羊水——象征生命源头、孕育新生的神圣液体——在此以“一泻千里”的失控姿态涌出，暗示自然秩序被彻底破坏，孕育过程被打断、扭曲。最终，“娩出的怪胎”取代了期待的“太阳”，从海上（或许是溃坝后的洪水源头）猛烈“喷薄”而出。这个“怪胎”是什么？它是人类征服自然的灾难性后果：可能是生态崩溃后的畸形景观，是技术理性异化下的社会产物，是失去灵魂的现代性本身。它绝非带来光明与温暖的太阳，而是一个充满破坏力、令人惊骇的异形存在。“喷薄”一词极具爆发力和失控感，强化了灾难的不可阻挡。

       《太阳诞生记》这一标题的运用，是诗歌的点睛之笔和最强音效。‌ 它以崇高庄严的“创世”之名，包裹着人类狂妄干预自然分娩出的恐怖畸形儿。它揭示了：

极致的反讽：‌ 人类自诩的“伟大工程”如同创造新世界（太阳诞生），实际却催生了毁灭性的“怪胎”。

扭曲的创世观：‌ 人类试图取代自然成为造物主，但其“创造”结果是对生命本源的亵渎与扭曲。

命名的荒诞：‌ 强加的、充满颂扬意味的命名（如许多宏大工程、运动的口号），掩盖不了其本质的荒谬与危险。

        舟自横渡延续了他冷峻、犀利、意象高度浓缩的语言风格。每个词都如重锤，敲击着读者的神经。他摒弃了抒情与赞歌，以近乎解剖刀般的精准，剖开现代文明表象下的病灶，揭示人类中心主义和工具理性带来的深刻异化与生态灾难。这首短诗，是一个关于征服、扭曲、诞灾的微型寓言，其批判的锋芒和寓意的深邃，在标题与文本的巨大张力中得到了震撼人心的彰显。它警示我们：当人类以“创世”的姿态凌驾于自然之上时，最终诞生的绝非太阳，而可能是将我们吞噬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