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脚妈妈
作者:赵玉泓
写在前面的话
从红小鬼到“无语良师”,走过97载风雨的革命老妈妈邓秀贞(又名闫崇义),1925年生于山东掖县尹家村。少年时担任村儿童团长,投身党的抗日地下工作;1940年入伍,1942年加入中国共产党,跟随聂荣臻、许世友等同志征战沙场,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炮火中救治伤员无数,多次于全军群英会上受到表彰,被誉为“中国的南丁格尔”。
1951年转业至浙江省邮电管理局,她数十年如一日朴实勤勉,把荣誉深藏箱底,将对战友的怀念埋在心底,在平凡岗位上坚守初心,默默奉献。
1986年,丈夫因见义勇为牺牲,她把全部抚恤金捐赠给西藏那曲“杭州希望小学”。
2021年11月9日,邓秀贞逝世,遵其遗愿,遗体赠予浙江大学医学院用于医学研究——她把生命的每寸光阴、每个细胞,都献给了她深爱着的祖国和人民。
她的外孙在她去世后红着眼圈说:“从小听着外婆的传奇长大,知道她几度生死,挽救、影响了太多人。越长大越懂,她的伟大从不是传奇,而是一辈子的宽厚、勇敢、大爱、无私、勤劳,是刻在骨子里的共情心与科学奉献精神,是一名真正的共产党员。这样的人或许再难遇到,她的精神我未必能完全继承,但她的一言一行永远刻在我心里,迷茫时,她就是最亮的灯塔。”
老邻居懂她,题写挽联“崇义真仁爱,秀贞大佛心”,藏名于联,字间见德。
遗憾的是,我曾两次邀约邓妈妈,都因阴差阳错错过,终未得见。
但听邓妈妈的女儿小勤深情讲述、舅舅含泪回忆、老邻居真情表达,再翻看那些泛黄的革命回忆录……这些泪目的集体记忆,拼凑出一个鲜活的邓妈妈。
有的人活着,却已形同死去;有的人离去,生命却穿透岁月,化作永不熄灭的光。
邓妈妈97年的人生,平凡里藏着伟大,坚贞中裹着博爱。那份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德行,令我唏嘘、动容。若不及时将老一辈革命家这段渐趋模糊的史诗记录下来,不让更多人知晓这世间曾有过如此高贵的灵魂,我心难安。
只是,以我拙笔,能否描摹出她伟大之一二?我惶恐。
一. 了不起的儿童团团长
妈妈小小年纪闯过两次鬼门关,死过,便不怕活着了。她像一棵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小树,有着不同寻常的顽强与坚韧。
12岁那年,她被推选为后邓村儿童团团长。
我妈病故后,我问曾同为儿童团团员的杨金地叔叔,当年儿童团都做些什么事呢?他说,我们做的事儿全写在《儿童抗战歌》里。但歌词老战友们都忘了,最后还是我妈一字不差唱了出来。
《儿童抗战歌》
月儿弯弯
星光闪闪
我们都是儿童团
站岗放哨
又当侦探
盘查行人捉汉奸
鬼子来了
我们就跑
跑到八路去报告
领着八路
拿着枪刀
杀退鬼子家乡保
看到歌词,便知当年儿童团为抗战立过怎样的汗马功劳。
那时常有“叔叔”到我妈家找她送“东西”,每次她都能圆满完成任务。后来妈妈才明白,递送的是给游击队的情报。
儿童团除了送信,还要24小时轮班放哨。
他们爬到村口高大的树上瞭望,如果远远发现鬼子,就立马通知八路军和伤员隐蔽或转移。
半夜轮值都归胆大的妈妈一人承包。夏天还好,冬天半夜站在树上,人都快冻成小冰人。
那年冬夜值班,寒风吹得她瑟瑟发抖,脚指头都冻僵,爬下树时把腿摔断了。
这可把姥姥气坏了,骂她疯丫头。姥姥曾给我妈裹过两次小脚,都被她偷偷拆掉。看她实在不愿裹脚,也就不勉强她了。可这次居然摔折了腿,姥姥气极,第三次为她裹脚。
后来还是被倔强的妈妈偷偷扔了裹脚布。只可惜她的一双天足,已被折腾得不忍目睹。
别看我妈个子小,却胆大心细、遇事不慌。
12岁那年,她做了件既危险又了不起的事:护送一位肺部感染、命悬一线的八路军伤员去后方医院。
年轻的八路军伤员从头到脚盖着破棉被,躺在马车上,要过二鬼子把守的关卡。
地下党人把我妈头发剪短,脸抹上锅灰,扮成男孩。她和一位老人坐在车上,快到关口时,老人在她背后拧了一下,她手里拿着半块馍,假装大哭。二鬼子见状命他们停车,她不理,哭得更凶,抹着眼泪说:“爷爷打我,非要把我的馍给俺哥吃,他得了肺痨……”话没说完,二鬼子连忙捂鼻挥手,叫他们快走。就这样,他们心惊胆战地蒙混过了关,顺利把小战士送到后方医院。
所谓后方医院,就是临时搭建的大帐篷。
她在帐篷里见到一位大胡子医生,接收了她的“哥哥”,并很快做了手术。后来才知这位大胡子就是令人尊敬的白求恩大夫。在我妈见到他那年秋天,白大夫不幸以身殉职。
盘查行人时,他们还亲手捉过好几个汉奸。
我妈说,那时人虽小,恨汉奸却都是咬牙切齿的。有一次捉到个又瘦又小的汉奸,她就把外面的长裤子脱下来,扎紧两个裤脚,套在汉奸头上,用最大力气把他扔到河里。
二. 更名换姓参加八路军
见日本鬼子和日伪汉奸在祖国土地上烧杀抢掠、无恶不作,15岁的妈妈心里,燎原般燃起加入革命队伍的念头。
1940年5月,她跟着一位大她三岁的邓姓姐姐去参军。那女孩说:“你不能用闫崇义这个真名报名,是汉奸告密,会株连家人。干脆你随我姓,叫邓秀贞吧!往后咱俩姐妹相称,碰到二鬼子盘查,就说姐俩回娘家。”
从此,闫崇义这个爹妈起的真名渐渐被人淡忘。漫长革命生涯里,她早已锤炼成一名秀丽而忠贞的战士,这名字倒成了贴切注脚。
当年我妈个子小,被招兵干事一口回绝。可她铁了心要参军打鬼子,赖在那儿软磨硬泡不肯走。她这股倔强劲儿,深深打动了旁边一位首长,总算把她收下了。
三. 从不掉队的红小鬼
矮小精干的妈妈留着一头短发,活脱脱一个假小子。她被分到卫生队,随军行动。
那时,聂荣臻元帅是他们旅的政委,我妈是卫生员。
聂政委看我妈个子最小,却总跑在前面,就特别爱跟她开玩笑。他掀起我妈的军帽,问她:“小凳子(昵称),你到底是男是女?”我妈听罢,总假装生气地反驳:“你本来就知道,还明知故问!”惹得聂政委朗声大笑。
八路军是小米加步枪,根本没法跟有飞机大炮的鬼子正面交锋,只能以游击战为主,打一枪换个地方,行军成了家常便饭。
行军时会碰聂政委,见她背的东西太多,他就爱惜地招呼:“小凳子,快,从马屁股这边跳上来!”她就被聂政委拉到马背上蹭一段路。
后来,我妈在许世友将军曾任团长的团里当卫生员。
行军走平路还好,过壕沟对矮小的她是难题。倔强的她,就算连滚带爬也不求人。
这狼狈相被许团长看在眼里,往后每遇壕沟,碰见了二话不说,就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拽着她跃过去。
每逢打胜仗,许团长见到我妈,总是亲切地叫她‘小不点’,还爱撑开五指,用大手掌捏住她的脑袋瓜转圈圈。妈妈说起这事总疑惑:“是我的头太小,还是他的的巴掌太大?咋一只手就能让我溜溜转呢?”
行军打仗的日子苦,当官的却没架子。记得许团长爱人带孩子来部队探亲,带来好多好吃的,就叫上我们一起吃……
每当妈妈回忆起老首长、老战友对她的好,眼眶里总噙着泪。
回忆是暖的,可只有她自己知道,32码的脚穿34码的鞋行军,要遭多少罪。但不服输的她硬是不落伍,和男子汉一起攀山越岭急行军——除了背和别人一样的装备,她还多一个大药箱。赶上来月经,更是苦不堪言。
要不是我来例假,妈是绝不会说这些事的。
我初潮时,妈妈用几张粗毛纸折成条头糕状,用布条缠住两头拉直给我。我说这硬邦邦的会割破腿,妈说:“这已经很好了。我当兵时用的是麦草,用绳子缠一下就对付。要是赶上急行军才麻烦,大腿根磨得血淋淋,还不好意思说。”但她从不掉队,只有一回例外。
妈妈说,那是个傍晚,部队急行军穿过一个惨烈的战场。地上横七竖八躺满尸体,只能踏着间隙前行。她越走越慢,鞋不合脚——平日往鞋头塞点棉布还能凑合,这次不知怎的,脚踩在黏稠的地上吱吱作响,走几步鞋就掉。蹲下去拔鞋才发现,根本看不见地面,全是厚厚的紫黑色人血,真就是血流成河,一点不夸张。
四. 战地百灵鸟
妈妈的老战友说她爱唱歌,嗓子也特别好,都叫她战地百灵鸟。
我也特爱唱歌,略懂一点技巧,便问她是不是用大白嗓唱。妈妈说:“我哪懂这些,就是拼命唱,行军路上唱,病床边唱。只要他们爱听,我就用心唱给这些最可爱的人听。”
我妈说,退休后在老年大学学唱歌,扯着脖子喊《咱们工人有力量》,唱得脸红脖子粗的。老师说:“你唱歌干嘛用这么大的劲儿啊?要轻轻唱”。她答:“习惯了。那时我们唱歌就是拼命喊,要鼓励战士上前线多杀鬼子,送战友上战场,常是有去无回啊!心情既难过又激动,能软绵绵地唱吗?”
1942年,日军纠集日伪军,对胶东抗日根据地进行四次疯狂大扫荡,实行灭绝人性的三光政策,到处杀人放火,偷袭后方,企图摧毁根据地。
为减少损失,五旅后方医院的重伤员都转移到山洞长期隐蔽。能用得到的东西都往洞里搬,人人身上挂满大包小包,妈妈更是要被包裹淹没,却还抢过走不动的14岁小战士初守泽肩上的东西背。
这是妈妈病故后,我在她老战友初守泽的回忆录《岁月往事》里读到的。书里好多感人故事,妈妈从没跟我讲过。
“勤劳朴实的秀贞姐”一章里写:他们隐蔽的山岗有两个大山洞,三个护理员要照顾几十位重伤员,工作极其繁重,除了换药、护理、消毒、洗敷料,还要挑水、挑饭菜。
初叔叔还写,伤病员心情不好时,会请秀贞姐唱歌,多是革命歌曲,有时也唱家乡小调。战友们夸她是好歌手,会唱的歌三天三夜唱不完。
他深情描述:“秀贞姐站在山洞前,面带笑容,挺胸抬头,在微风中像只快乐的百灵,放声歌唱。
‘共产党呀像太阳
东方升起大地照亮
他似人民的指路灯
指向共产主义方向
毛主席呀真英明
人民舵手他来当
不左不右道路正
不怕无情大风浪
八路军呀真英勇
杀敌冲锋齐上阵
保国保民保家乡
将日寇消灭光
人民热爱子弟兵
军队爱护老百姓
军民亲似鱼和水
胜利欢聚在一堂’”
妈妈在世最后一年,我陪了她365天,朝夕相处无话不谈,可我居然不知她这么会唱,妈妈真是一个深藏不露的宝藏。
她走后,不知还有多少故事随她飘逝了。
五. 为伤病员甘愿付出所有
在山洞里,护理工作异常艰苦,白天自不必说,晚上睡觉也始终紧绷着一根弦。他们从不脱鞋,时刻准备照料伤病员。
伤员有的断了腿,有的折了手,半夜起夜只要一声招呼,她就一骨碌爬起来,给伤员喂水或接尿,再把尿液倒到离山洞较远的地方。尿盆没水冲洗,她提着回到山洞,摸黑找到自己的地铺,将尿盆一扣当枕头,倒头就接着睡,嘴里还自言自语:“哎呀,真骚,真骚……”没念叨两遍,就呼呼进入了梦乡——实在是又困又累。
我说她:“妈,你也太能凑合了,这么臭,不会把尿盆放洞口啊?”
我妈回说:“战士们要小便,黑乎乎的再跑到洞外,来不及,再说,真是累翻了。有时我们也用棉鞋当枕头,反正怎么方便怎么来,顾不了那么许多了。”
白天,他们除了给伤员换药、喂水喂饭,还要清洗消毒镊子、剪刀、绷带等。
清洗的地方在离山洞半里多远的山沟。寒冬腊月飘着雪花,小河结了冰,就用石头砸出个小洞,在冰窟窿里清洗。两只手浸在刺骨的水里,有时冻得裂开口子,鲜血直流,我妈照样哼着歌,抢着干。
白天稍微得空,她还要给伤员讲笑话、唱歌,好分散他们肉体上的痛苦。
我妈的一个老战友曾给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你妈呀,男的都比不过她。我们打孟良崮时,前线送来个伤员,捂着肚子在担架上翻滚,咬着牙直哼哼。护送的人说,他小腹被枪弹击中,没法小便,尿憋在膀胱里又痛又胀,难受得厉害。你妈一听急坏了,连忙跑去问医生:‘尿不出来人不是要憋死吗!怎么才能救他?’医生说没别的办法,只能把尿吸出来,可咱们没设备呀!你妈听完,扭头就跑回担架旁,蹲在一边拉开伤员的裤子,就用嘴大口大口地吸,一边吸一边吐。吸完之后,那个战友才算安静下来。”
后来我问妈:“你怎么会想到用嘴去吸,不觉得恶心吗?”
我妈回答:“当时啥也没想,就看着他那么痛苦,只能这么做。唉,后来这位战友被送到后方医院,也不知道有没有救活?”
这事还是她的老战友告诉我的,她自己从来不提及。
不过妈妈倒给我讲过另一个故事。
有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小战士,长得高大帅气,还是个富家子弟。据送他来医院的人讲,他因为害怕上前线,狠心朝自己大腿开了一枪,幸亏那一枪离主动脉还有点距离,不然就救不活了。
我妈说,那时候对逃兵的处理十分严厉,抓回来先批判后枪毙。像他这种自残的,还算不上逃兵,只能算胆小怕死、革命意志不坚定。他虽然有伤,还是受了批判和处分,没到枪毙的份上,就安排和前线下来的伤员一起疗伤。大家都不搭理他,也没人愿意给他换药,只有我妈去安慰他。
平日里一言不发的他,看到我妈就像看到救星,跟她说:“秀贞,我绝不是自己开枪打自己,是不小心走火。我怎么说,他们都不相信,你相信我的话吗?”
我妈就是心软,听他一说连忙回答:“相信相信,你就是枪走火,不是自己打自己。”
他被定性为自残后,枪被没收了,又说:“我要是有枪,就朝自己脑袋开一枪,反正说不清了,大家都看不起我,背着个胆小鬼的臭名,活着有啥意思。”
其实他跟领导交代时,一直说的是擦枪走火。我妈不但自己信了,还跟别的战友解释,说他不是自残,是走火。在妈妈的劝说下,这个小战士渐渐走出阴霾,笑容重新回到脸上。后来他重返战场,用实际行动洗刷了不白之冤。他万分感谢妈妈的信任,说是我妈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我仰视着衰老的妈妈,佩服地说:“那时你连20岁都不到,怎么就那么聪明呢?真的是你给了他第二次生命!那后来呢,他怎么样了?”
妈妈说:“后来怎么样我就不太清楚了,反正听说他打仗还挺勇敢的。”
六. 与死神的六次过招
我妈是属猫的,一生中能数得上来的,就有六次与死神擦肩而过。
被扔进过死人坑,喝煤油自杀未遂……童年的苦难早让她对死亡没了惧色。尤其成为有信仰的共产党员后,无论战争年代面对残暴的侵略者,还是和平时期遭遇来势汹汹的肿瘤,她都无所畏惧,视死如归。
1941年在山东参军时,正值抗战最惨烈的阶段。她作为战地护士,跟着打游击的部队在密林山岗间与敌人周旋。亲眼见许多出生入死的战友瞬间天人永隔,难过之余,总说自己命大。
有一年,日本鬼子进村扫荡,端着刺刀狂叫着冲进临时医院。她刚从后窗递出最后一副担架,自己扒着窗户要跳时,被鬼子一把拽住衣服——拉扯间露出里面的花棉袄,小鬼子兴奋大叫:“呦西,花姑娘的有!”她扭头一看,是个戴眼镜的日本军官正死死拉着她。说时迟那时快,她攥紧拳头狠狠砸向对方的眼镜,镜片瞬间崩飞,鬼子痛得松了手。趁他在地上摸索的功夫,她纵身跳窗,拼命往后山跑去。屋里又冲进几个端枪的日本兵,朝她奔跑的方向砰砰乱枪,幸亏山丘挡住嗖嗖飞来的子弹。可跑过一个山凹时,一颗子弹“啪”地钻进后脑下方的枕骨大孔,竟嵌在那儿没再深进——若再偏毫厘,她可能就此壮烈了。
妈妈腿上也留过弹痕,这些都是她参加惨烈战斗的军功章。
她幸运闯过解放前的枪林弹雨,解放后又多次与死神过招。
抗战胜利后,她被选送白求恩医学院,1949年11月毕业后任济南市邮电疗养院药剂师。随干部南下调到省邮电管理局时,药品紧缺,药水药膏常需亲手调制,试药时她总当仁不让。一次试药,因用了没洗净的青霉素瓶,有过敏史的她当场晕厥,险些送命。
艰难岁月的长期熬煎让她身体亏空,40多岁就患上肝硬化。
50多岁时,她上班时突然昏倒,连续高烧不退。浙一、浙二专家会诊为肺癌晚期,宣判生命只剩半年。我们藏不住悲伤,妈妈从眼神里读懂了,却比谁都镇定,反过来安慰我们。医生走后,她让我把所有药扔掉,泰然道:“不用瞒我,我知道是肺癌。这药伤肝肾,我不吃,吃了也未必好。”我拗不过她,只好依她。
住院一个多月,她的病房门口总排着长队。探视者里有同事,更多是病人,有人从千里外赶来见她“最后一面”。
可这来势汹汹的死神偏碰到了硬茬,欺软怕硬的它只好望而却步。人家都说医生最不讲养生,她药不吃、补品也不沾,一年后,被专家判了“死刑”的妈妈竟硬朗朗地上班了。
其实我知道,打仗时见多了生死,她早已看淡。正是这份方生方死的淡然,帮她闯过一关又一关。
第六次脱险,只能说命大。
1985年8月18日哈尔滨太阳岛沉船事件,238名乘客落水,仅67人生还,171人遇难。
我父母是亲历者。他们排了一个半小时队,正要登船时,几个心急的人过来商量,想先上船。好说话的妈妈立刻同意了。就因这习惯性的善行,爸妈躲开了生死劫,眼睁睁看着那艘船沉了下去。
七. 仁义佛心的活菩萨
妈妈四十多年前就登记了遗体捐献,说“可用的器官统统割走”。当年我们一家三代登记捐献眼角膜时,她拒绝记者采访,理由是:“我的战友连活体都捐了,我们做的这点事算什么?”
妈妈溘然长逝后,我们遵照彻底唯物主义者妈妈的嘱托:没戴黑纱,没点蜡烛、香,甚至让她赤脚西行——这都是她生前遗愿,她说天堂干净,不穿鞋更自在。
她病逝后,当浙江大学医学院的白色灵车接老人家去做“无语良师”时,一位老邻居双手合十,笃定地说:“我看到五彩佛光笼罩着外婆,外婆就是一尊活菩萨啊!”
按约定,她的眼角膜先由邵逸夫医院取走。后来医院反馈,说老太太的眼角膜很好,留在那边给学生上课用。
我们谨遵妈妈遗愿,虽满心悲伤,却也深感欣慰,为仁义佛心的妈妈骄傲。
来家里拜谒的人,对着小花丛中的遗像,有的含泪深深鞠躬,有人跪拜,头磕得梆梆响。
血雨腥风的战争年代,每天都上演着生与死的故事,而鲜血是连接生命的纽带。
战区医院规定每人每天献血不得超过400cc,且一个月内不能再献。可妈妈上午刚献完,见伤员多、存血不够,下午就偷偷跑到另一个采血点再献,还常隔二十几天就去一趟。每次献血后医院给的10个鸡蛋、一包红糖,她自己从来舍不得吃,全送给伤员。我问她为啥不补补,她总说:“这点血算什么?战士流的血比我多得多,他们更该补。”理由充分得不容反驳。
心血来潮时,她偶尔会讲起打仗的事,满是战争的惨烈与悲壮。
她说,临时医院里的战士,不是胳膊伤了就是腿被炸断,有的只剩一点皮连着。更让人难过的是,有些战友才十七八岁就牺牲了,她和战友们能做的,就是把他们擦拭干净,穿上自己舍不得穿的新袜子——那时一年只发两双新袜,我妈的袜子都让牺牲战友穿走了,自己就穿他们洗干净的旧袜。这或许也是她遗嘱“赤脚升天”的另一个原因,是战争年代养成惜袜的习惯。
她心里全然没有自己,甚至没有小家,对病人却好得没界限。
在医务室工作时,服务对象是三班倒的职工,有人下班后来看病,医务室已关门,他们就提出能否延迟一两个小时?但谁愿意到了下班时间还延迟不回家呢?基本上又是我妈推迟回家了。
不管是开处方、换纱布、配药、打针,她全能。
有些脚烂、腿生疮的老人,怕白天遭嫌弃,专等晚上来找她换纱布,因为知道她为人和蔼,从不给他们脸色看。
有的职工便秘得厉害,那时没手套,她说可用小棍子、棉花签代替手指,却又怕弄痛人家,就直接用手指帮着掏。
她还常把病人领回家,因为单位下班了,她的服务却没下班。
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下班一刻钟的回家路,她常能走上两个多小时。
我同学田明的奶奶多年瘫痪在床,她就自学针灸,每天下班先去扎针;除此之外,她还要管许多闲事,谁家有纠纷、难事,夫妻吵架,孩子调皮捣蛋,都爱找我妈谈心,她总是耐心调解,想法解决。
1970年,她单位有两个同事去世,孩子还在黑龙江插队。为让知青后代顺利返城,她跑知青办、劳动局、到接收单位游说落实,不知跑了多少路欠了多少人情,最后总算把这两个孩子安顿妥当。
三十多年前,有个年轻人犯了经济大案,可能判死刑,他父母找到我妈。她动了恻隐之心,觉得罪不至死,该给改过机会。为这个不相干的孩子,去相关部门说情,法庭最终同意退款减刑。年轻人父母筹钱时,她二话不说就把家里存折给了人家,银行打电话提醒取款会损失很多利息,她只说“我知道”。
武汉新冠疫情时,她一边捐款,一边叫我们给她剃光头,嘴里还念叨:“小勤啊,我要是年轻二十岁,就去武汉。”
我问,你去了能做什么,她说:“大忙帮不上,护理还是行的。现在年纪大了,人家不要我,剃个光头表表决心。”
八. 克己奉公的共产党员
妈妈说,共产党员就该像蜡烛,燃烧自己,照亮别人。她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1952年7月,组织安排她到省邮电管理局任工会主席,被她一口回绝:“我要下基层,我学医的,在诊疗所当药剂师最合适。”后来邮电医院成立,推荐她当院长,再次被拒。这位白求恩医学院的毕业生、老革命,就在小小的诊疗所干到退休。
三次全票通过的加薪晋级机会,她都让给了同事——那个年代加工资指标,仅占全体职工的3%,多少人求之不得。姥姥虽一向支持她工作,这时也忍不住念叨:“哪有你这样的傻瓜,该拿的钱都不要!”可姥姥心里清楚,妈妈这性子,原是随了自己。
和她一起干革命的老战友,起码都是省、厅级干部,她却在基层卫生所做“全职医生”,扑心扑肝,乐在其中。
很多高级干部是她出生入死的老战友,别人想尽办法攀附,她从不为子女开口谋私利。她一贯公私分明,子女没一人“沾她光”;可给单位里勤杂工、挂号员、后勤员这些所谓“没门路”同事的孩子安排工作时,她却一趟趟跑市、省相关部门,费尽心思。
原副省长赖可可也是她的老战友,对方居官时她从不打扰;文革中赖可可被打倒,满街都是诬陷他的大字报,旁人避之不及,她却上门安慰——她不信这位打仗勇敢、为人正直的战友是坏人。
老革命每年有去风景区疗养的机会,可带一名子女,她一次都不去,说:“钱要花在刀刃上,国家还有那么多穷孩子,我不浪费这个钱。”
一次老干部局通知,省里下文批准两位老革命享受副省级待遇,她排在第一位。可她连说三个“不要”,还是孩子们去办理,才以副省级待遇离休。
严格说,她不算“克己奉公”的人,因为她根本无须克制私心。艰苦的战争年代,让她养成了一切为公的习惯:自己省吃俭用,对别人却慷慨大方。她常说:“真正的英雄都埋在地下,我们幸运活下来的,就该贡献所有。”
她的节俭像是与生俱来:勤于刷牙、泡脚,生命最后一句话还是“刷牙刷牙刷牙”;可一年只洗两三次澡,用阳台上晒热的“太阳水”。
病故前两天还念叨:“小勤啊,我老不洗澡,身上的味儿,医学院学生得用多少福尔马林才能洗干净?”其实她多虑了,常年“蜕皮”似的新陈代谢让她皮肤洁白光滑,膝盖细腻得泛着白光——她总爱抚摸。
一辈子没进过理发店:战争时期战友给剪,后来是姥姥、爸爸,再后来是我。
对别人来说,早退休早享福,可对她而言,离开心爱的事业让她万分失落。回家后就给单位打电话,想找个临时工做,哪怕体力活也行。领导以为她帮别人找,问“那人”能不能做清洁工,她一口答应。第二天领导见来的是她,大吃一惊:“哪敢让离休老干部做清洁工!”她大笑:“我离休了,但不是‘老干部’,为啥不能做?不要工资,就是在家呆不惯。”
后来她被安排到图书馆,每月60元,是“买鞋钱”,她才收下,干了四年,拖地板、扫厕所啥脏活都抢着干。第三年单位辞退临时工,唯独留下她——她连60元都不要了,白干还不成?
老战友实在看不下去了,说她“丢身份”,她反问:“共产党员算什么身份?”
第五年,有单位找看门人,附带烧开水、热饭,每月几十元,问她愿不愿意。她一听就乐了:“我就想住在单位里。”这一干就到70岁,才算真正离休。
在那儿住的十几年里,从不做家务的她成了“管家婆”:清洁工、烧水工、看门人、传达员……谁有困难都找她。捐款时别人捐50,她捐100;谁没带菜,就吃她的。
单位在山坡上,特地买了翻斗车运垃圾,她每天推满满一车下山,天寒地冻也会出一身汗,十几年如一日。老朋友来看她,她指着翻斗车笑道:“现在领导都有专车,我也有啊!”
这辈子只用过两次单位专车,还都不是为自己。
她有很多捡垃圾的朋友,早早就实行垃圾分类,把有用的都送给拾荒者,还说:“你们是做好事,没有你们,城市就成了垃圾场。”
我也一样,有很多这样的朋友。
我妈就是这样与众不同的人。
后记
邓妈妈家住六楼,楼梯台阶又窄又高。
她走后,我去祭拜,虽拜谒太迟,却也感到些许欣慰。花丛中,相框里的她朝我微笑;书桌上,我写的长篇小说《中国第一病》正翻开着,上面放着她常用的放大镜……整间屋子仿佛都浸着她的气息,好像她只是去医学院上班,傍晚便会归来。
她家的简陋令我惊讶,仅比毛坯房好一点。石灰涂墙,塑胶铺地,家具陈旧得扔在路边也无人问津。
小勤告诉我:“半夜里,我妈常站在窗口张望。我奇怪地问她看什么,她答:‘我在看启明星。我们行军打仗,就是看星星定时间的。’”
其实,她的陋床对面,就挂着个大大的圆形钟。可战争年代刻进骨血的习惯,她守了一辈子——那束穿透暗夜的星光,早成了她生命里不会褪色的坐标。
2022年1月1日初稿
2025年8月22日定稿
作者简介赵玉泓(中国泓)。曾出版长篇小说多部,在《扬子晚报》《广州日报》全文连载。
主编报告文学《战胜乙肝》。
出版诗集、漫画书和童话长篇小说各一。
现为浙江省作协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英国文学》签约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