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 洪源长垄地上的年轮
作者:刘连成
1961年双辽农场党委为了畜牧业发展的需要,在双辽永加乡成立第六生产大队,开荒种大豆、玉米及高粱。土地是双辽县政府无偿划拨的。
这年的春风刚掠过科尔沁草原,孙振友踩着没膝的碱蓬草走进双洪源村时,手里攥着的规划图边角已被风沙磨得发毛。远处,孙玉琢正指挥着三台链轨拖拉机在荒原上犁出第一道深沟,铁犁翻起的黑土混着草根,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
"老弟,这地得先养三年才能种黄豆。"书记孙振友把图纸往拖拉机盖上一拍,指腹叩着标注"长垄区"的地方。大队长孙玉琢从驾驶室跳下来,工装裤膝盖处沾着泥,他往手心啐了口唾沫:"场部催着秋收见粮,你养地,喝西北风?"两人的影子在新翻的土地上拉得很长,像两道不肯相交的犁痕。
副队长马志那时正带着二十多个工人在长垄地清石头。他蹲在土坡后解裤带时,忽然瞅见一丛沙蒿下动了动——三只灰扑扑的兔子正蜷在窝里。"都别动!"他朝喊着要扑上去的二柱子摆手,自己却慢慢摸过去,连草窝一起捧进怀里。
那天的黄昏来得格外早。马志让伙房的老王多烧了把火,铝制饭盒里炖着兔肉,油星子滋滋地沾在盒盖上。孙振友和孙玉琢恰好巡查到地头,两人刚为"先养地还是先播种"吵得脸红脖子粗,闻到肉香都顿住了。"书记,大队长,尝尝?"马志递过用树枝削的筷子,"这兔子啃豆苗根,肉鲜味美。"
兔肉的香混着野蒿的气息漫开来。孙玉琢咬了口肉,忽然笑了:"老哥,你说的养地,是不是像给这兔子攒草?"孙振友没接话,却把自己那份里的兔肝夹给了对方。远处的拖拉机还在突突地跑,车灯在暮色里划出两道金色的线。
转年开春,马志的队伍在长垄地又有了新发现。二柱子铲地时一镐头下去,惊飞了那产蛋的野鸡,土坑里滚出二十多个带着斑点的蛋。这次他们没烤,用搪瓷缸子在篝火上煮了,蛋白带着点土腥味,蛋黄却噎得人直咂嘴。最妙的是七月的毛豆,青荚刚鼓起来,马志让妇女们摘了半麻袋,在铁锅里倒点豆油翻炒,噼啪声里混着姑娘们的笑,连风里都飘着青涩的甜。
那年夏锄赶上连阴雨,黑土变成了泥膏,工人们弯腰铲地时,胶鞋陷在泥里拔不出,只能光脚踩着碎石子干活。马志的脚底板磨出了血泡,他往伤口上撒把灶心土,照样领着人往前挪。"一条垄到头,能看见三个月亮。"他跟新来的山东支边青年开玩笑,说的是清晨五点上工,月亮还挂在东边;中午歇晌时,日头烈得晃眼,倒像个白月亮;到了傍晚收工,西边的月亮又爬上来了。
孙振友和孙玉琢的矛盾,是在拖拉机手小李师傅出事后化解的。那台"东方红"在翻越沙岗时履带断了,驾驶员小李被甩出驾驶室,腿卡在齿轮里。孙玉琢要硬撬,孙振友却坚持先垫上草捆再用千斤顶。当小李终于被抬出来时,孙玉琢看着孙振友被汗水浸透的后背,忽然说:"明年咱先种苜蓿,后年再下豆种。"
四年时间,像长垄地里的犁沟一样被悄悄刻进草原。马志他们的铁锨磨短了三寸,拖拉机的履带换了五回,400公顷新开的土地上,黄豆的绿浪一年比一年壮阔。直到1964年秋,双辽农场党委的一张通知,洪源大队结束了域外开荒的使命。
离开洪源最后那天,马志带着人在长垄地烧黄豆。火塘里的柴噼啪作响,豆荚爆开的声音混着风声。好兄弟、好搭档孙振友和孙玉琢并肩站在高坡上,看着夕阳把整片土地染成金红色。远处的拖拉机手正在给"东方红"加盖油布,链条碰撞的叮当声,像在为这片土地敲下一个温柔的句点。
后来有人说,洪源的长垄地上,每粒深埋的豆种都记得那些故事。记得火塘边的兔肉香,记得雨夜的血泡,记得两个男人在风里递过的那口热饭,更记得无数双手,曾怎样把贫瘠的土地,捂出了温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