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者如灯
王瑜
案头的灯亮着,昏黄光线斜斜落在方格稿纸上,纸面泛着柔和的白光,我翻检旧文稿时,一叠泛黄信笺从纸堆里滑出,最上面那张的页眉处,红钢笔的圈点早洇透纸背。那抹红忽然在眼前跳跃,像簇燃烧的火苗,恍惚间便将我拽回南昌城八一广场旁,省电台那座二层楼房里。
一九九〇年的南昌,初夏总裹着雨丝。记得那天上午,雨把营区的树洗得格外翠绿,一辆吉普车停在营房前,下来位一杠两星的中尉,中队长当即迎了上去。那时我刚满二十岁,扛着上等兵肩章,还带着未褪的新兵稚气,闲时爱写点东西,曾根据中队日常生活,写过一篇关于士兵勤俭节约的短讯登在支队政工通讯上,竟被政治处的胡干事看中,作为“新闻苗子”培养,推荐去省电台跟班学习新闻采写业务。
胡干事正和中队长攀谈,我在楼上参加中队每周政治学习,忽然听见中队长在楼下喊我的名字。我应声跑下楼时,他笑着对我说:“快收拾日常用品,去省台学新闻。”我腾腾冲进宿舍,匆匆打好包后,跟着胡干事钻进吉普车。车刚启动,他拍了拍我的肩:“支队要把你培养成报道员,去专题部跟周老师学。周老师可是省台的‘笔杆子’,好多人想拜师都没机会,你要好好学。”
我只兴奋地点点头,沉默无语。
车子驶过八一大道,我的心又慌又热,手心全是汗。帆布挎包里塞着偷偷写的几首小诗,纸页早被攥得发皱——在此之前,我对“新闻”的认知,不过是读报栏里方方正正的铅字。
司机按响喇叭,车子缓缓子驶进大门右侧停靠好,打开车门胡干事带我走进那座楼房,沿着阶梯上了二楼,脚踩在木板上“吱呀”作响,在安静的走廊里回荡。我盯着每间办公室的门牌看,在前面几步忽然听见胡干事喊:“周老师。”
我紧跟着进入专题部办公室时,见一位穿淡黄色拉链衫的中年人,头发梳得齐整,眼神明亮,说话却温和。他是我的跟班学习老师周围,一见我笑着走过来,声音裹着初夏的温润:“小王来了。”后来才懂,那抹笑里藏着智慧与谦和的力量。
专题部在二楼北侧,办公室里摆着四张桌子,分别坐着不同口的老师,周老师接收的是政法口来稿。他的桌子在进门左侧,桌子右边堆着几本省报合订本,牛皮纸封面上的报头和年月清晰分明。这里还有位早来一周的小黄,也是从部队来的,见我进门,忙从椅子上站起来,军裤膝盖处还留着训练磨出的白印。
周老师给我们泡了两杯茶,看着玻璃杯里的茶叶沉到杯底,才开口:“新闻说到底,就是记录生活里真发生的事。你们从部队来,最该写的就是身边的兵。”他翻开桌上的《新闻写作入门》,红钢笔在目录页上画了道横线,“先学写消息,就像部队的口令,要干脆、要准,一句废话都不能有。”
刚开始的日子,我像在雾里走。对着稿纸发呆,连“本报讯”三个字都要描好几遍才通顺。周老师从不说“该怎么写”,只把我的草稿铺在桌上,让我坐在旁边。他红钢笔尖轻轻点着纸页:“‘战士们斗志昂扬’,不如写‘一班副小肖的绑腿磨破了,还喊着再冲一圈’。”他指甲剪得干净,指尖在“磨破”二字上顿了顿,“新闻要少用形容词,多用动词,才能让人触摸到事情的细节。”
我第一次见报的稿子,是篇不足三百字的短讯。那天我蹲在营区训练场边,看新兵练擒拿。有个小个子列兵由于对方出手过快,来不及反应,被对手一拳打在鼻尖上,顿时血顺着下巴流,却一声不吭。直到训练结束,他忍着疼用手抹了把脸,神情坦然。卫生员跑过来时,他还笑着摆手。
这个细节被我写进稿里,周老师在这句话旁画了个小小的五角星,红墨水痕迹里,能看出笔尖停顿的轻颤。稿子见报那天,胡干事特意从支队赶来,攥着省报在专题部走廊里逢人就说:“这是我们支队的兵写的!”我躲在周老师办公室,盯着报上自己稚气的名字,却见他对着稿子出神——红钢笔在“用手抹了一下血迹”旁,又添了行小字:“再写他抹血迹时,血顺着指节滴在地上,砸出朵朵小血花,情景会更生动。”
六月的南昌,雨下得绵密,专题部屋檐下挂着长长的雨帘。周老师开始带我们去采访,每次出发前,都要我们在笔记本上列提纲,最后一条永远是“预想三个意外”。有次去采访抗洪归来的官兵,我提纲里写满“英勇无畏”“舍生忘死”,他看完在文稿笺页边画了个问号:“你想想,战士们在水里泡了三天三夜,上岸最想做什么?”
那天采访在临时帐篷里,果然出了意外——原定采访的指导员突然发高烧,换成个刚满十八岁的新兵。我握笔的手开始抖,备好的问题全堵在喉咙里。周老师坐在旁边,轻轻敲了敲我的椅背。我忽然想起“三个意外”,深吸一口气问:“你现在最想吃啥?”
“想我妈包的鲜肉饺子。”新兵挠着头笑,军帽下的额头上还留着蚊虫咬的红点,“抗洪时趴在橡皮艇上,总闻见水里的泥土味,跟我家菜地雨后的味儿一样。”这句话后来成了通讯的开头,周老师用红笔在旁边画了道波浪线,批注就两个字:“接地气。”
年终总结时,我的名字出现在支队表彰名单上。当胡干事把烫金证书递到我手里时,我想起那些被周老师修改过的稿子忽然涌上心头。他改过文稿的纸片上,连同每个标题都标着日期,红笔痕迹里,一段段采访的画面清晰如昨。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一九九一年冬天,我退伍离开部队,离开南昌。退伍证照片里,我的肩章已换成中士。离开前我特意去省电台向周老师告别,幸好他在办公室。听我说要退伍,他愣了一下,从抽屉里翻出一支钢笔和几本新闻书塞给我:“没别的,送给你作纪念,下次到南昌办事,来找我。”走出办公楼,我们俩在八一广场合了张影,冬天里的广场,在阳光下透着暖意。
回到家乡后,我在镇政府工作,还兼做新闻报道。报到那天,党委书记看着我带去的剪报本,指着院里的梧桐树说:“乡镇的事比部队琐碎,但道理一样——得写老百姓心坎里的话。”我想起周老师教的“细节”,开始在田埂上追着老农问收成,在村委会的电灯下记台账,把带着泥土味的故事,变成铅字。
一九九八年夏天,镇上遭了特大暴雨。我跟着镇村两级干部去抢险,在乐安河堤上守了七天七夜。当最后一袋沙土堵住管涌时,天已蒙蒙亮。村支书蹲在浑浊的洪水里,从怀里掏出个塑料袋,里面裹着半块没吃完的馒头。这个场景突然让我想起南昌抗洪时采访过的新兵,掏采访本时,发现笔袋里还装着周老师送的钢笔——离开南昌前,他把笔塞给我:“笔是兵的枪,得常磨。”
往后十多年,白天忙农村工作,晚上就把镇上的新鲜事写成稿,投给省、市级报社。笔耕不辍,见报的稿子多了,获奖证书也攒了满满一抽屉。二〇〇三年秋天,我写的《敢叫荒山变果园》在全国征文里获奖。去北京领奖那天,特意穿了身熨得平整的新警服。站在人民大会堂领奖台上,望着台下,忽然觉得头顶的聚光灯很眼熟——像极了周老师办公室窗前的阳光,不慌不忙落在稿纸上,把每个字都照得暖融融的。
后来去南昌出差多次拜访周老师,有时由于时间急来不及拜访,路过那座楼房时,我总会让司机开慢点,隔着车窗望过去,阳光洒在红砖黑瓦上,那楼里留点燃了我的青春梦想,以及那些充满激情的阳光灿烂的日子,又在脑海里清晰回放。
如今周老师已退休了。前几年去南昌办事,我特意给他打了个电话。电话接通时,他很激动,声音有点哑,却依旧温润:“是小王吧?前阵子在网站上看见你写的一线劳动者报道,细节抓得好。”
那一刻我竟说不出话。脑中全是他用红钢笔圈点的旧稿,那些被修改的句子,像列队的士兵,整整齐齐站在纸页上。原来有些光,看着弱,却能穿过好多年,照亮一程又一程的路。
返程路上,我翻开新的采访本,在扉页写下周老师那天说的最后一句话:“写作就像在黑夜里走路,总得有人先点起一盏灯,后面的人才能跟着往前走。”窗外原野上,冬小麦幼苗顶着薄霜,远处村庄的炊烟,像淡墨画在天边上。我忽然懂了,那些红笔修改的痕迹,从不是简单的纠错——是把光种进文字里,让它在岁月里生根发芽,长成一片能为后来人遮风挡雨的浓荫。
案头的红钢笔还在,笔尖的红墨水像凝住的火焰。我拿起它,在新稿开头轻轻画了个圈。那抹红里藏着师者最珍贵的礼物:不是教会多少技巧,而是让人相信,哪怕只是微光,也能照亮很远的路。
作者简介
王瑜,男,江西万年人。中国硬笔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乡村作家协会会员,现代汉字硬笔书法研究会会员,江西省硬笔书法研究会会员,全国农民报协会新闻文化研究会会员,上饶市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大学人才研究中心会员,北方艺术创作中心特约创作员,县市经济发展宣传与调研办公室调研员,《九头鸟》杂志特约撰稿人,《中国诗歌开发报》特约编辑等,曾任中国企业新闻网温州频道副主编兼总监,《中国新农村》杂志温州专刊副主编,《江南视野》杂志责任编辑,先后在《人民武警报》《江西日报》《妇女之声报》《作家新一代报》《都市作家报》《工人晚报》等报刊杂志发表作品多篇,并多次获奖。著有诗集《橄榄绿情思》《一雨锁江南》。现任《中国乡村》杂志江西选稿基地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