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醋瓶儿
日子像河里的水，表面看着平，底下总有暗流。让地那事儿过去小半个月，马老三心里那挖瘩还没完全化开。见了赵老歪，他还是梗着脖子绕道走，好像多看一眼，自己就矮了半截。牛小丽看在眼里，不多说，照旧喂鸡、做饭、伺候那几亩玉米地。只是灶台上那醋瓶儿，下去得格外快。
这天后晌，日头毒得很，能把地皮晒出烟来。马老三从地里回来，一身汗碱花子，渴得喉咙冒烟。进门就瞅见桌上晾着一大碗绿豆汤，清亮亮的看着就解渴。他端起来，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碗，才咂摸出点味儿不对——酸，一股子冲鼻的酸气直顶脑门。
“这汤咋了？”他皱着眉问。
牛小丽正蹲在灶门口摘豆角，头也没抬：“没咋，滴了两滴醋，解暑。”
“胡闹！绿豆汤有放醋的吗？齁酸！”马老三心里那点不痛快被这酸味一激，又翻腾上来，“啥东西都瞎放！就跟那地似的，说让就让了，你不酸，我他妈心里酸！”
牛小丽手停了停，一把豆角扔进盆里，发出脆响。她站起来，撩起衣襟擦擦手，看着马老三：“心里酸？比这醋还酸？”
马老三被噎了一下，脸憋得更红。
“一碗绿豆汤，酸了能倒掉。一口心气，堵在心里能烂掉。”牛小丽走过去，拿起那醋瓶儿，又往他碗里滴了两滴，“尝尝，酸到头，是不是也有点回甘？”
马老三瞪着眼，不信邪似的端起碗又喝了一大口。酸得他眉毛眼睛拧成一团，可咂摸咂摸嘴，那酸劲过去，喉咙里还真有点凉丝丝、微妙的润。
牛小丽不再理他，转身去和面。盆响、水响、面磕碰的闷响。马老三盯着那醋瓶儿，愣了半天种。
院门又响了。这次脚步声轻快，带着笑。帘子一挑，是赵老歪的媳妇，赵婶子。她胳膊上挎着个篮子，上面盖着块蓝花布，鼓鼓囊囊的。
“老三家的，忙着呢？”赵婶子声音亮堂，眼神却有点躲闪，不太好意思似的，“俺家那棵老枣树，今年邪性，结得忒多，压弯枝了。打下来些，给娃们甜甜嘴。”说着把篮子布一掀，半篮子红枣，个个饱满红亮，像玛瑙珠子。
“这……这咋好意思……”牛小丽在围裙上擦着手。
“哎呀，邻里邻居的，客气啥！以前俺家枣子没少落你家院里，你不也捡着吃了？”赵婶子说着，眼睛飞快地瞟了一眼旁边的马老三。马老三端着那半碗酸汤，有点不自在，扭开了脸。
赵婶子把篮子塞牛小丽手里，压低点声：“那天……老歪回去，一宿没咋睡。说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还跟小辈争竞这个，寒碜……你们两口子，是厚道人。”
篮子沉甸甸的。枣香混着醋味，在屋里奇怪地搅和在一起。
送走赵婶子，牛小丽捡了个枣子在衣服上蹭蹭，递给马老三：“尝尝，甜不甜。”
马老三接过，闷头咬了一口，嘎嘣脆，真甜，蜜似的。
“地让了一尺，”牛小丽自己也拿了个枣子吃，声音淡淡的，“枣子倒多吃上几筐。是酸是甜，自个儿品。”
马老三嚼着枣肉，没吱声。桌上的醋瓶儿迎着窗户光，亮晶晶的。
夜里，马老三翻来覆去，炕席吱吱呀呀响。他推了推旁边的牛小丽：“哎，你说……赵老歪他……真觉得寒碜了？”
牛小丽没睡着，嗯了一声：“人活一张脸。咱把脸给人了，人就把心给咱了。”
“那……咱也没吃亏？”
“吃啥亏？心宽了，路就宽了。睡觉。”
屋里安静下来。月光透过窗棂，照见桌上那瓶醋，像个沉默的判官。
第二天清早，马老三扛着锄头出工，在村口碰见了赵老歪。赵老歪正蹲在路边吧嗒旱烟。马老三脚步顿了顿，想低头过去。
赵老歪却抬起头，咳嗽一声，像是清了清嗓子，冒出句：“老三，下地啊？”
马老三站住，“啊”了一声。
“这天……旱得邪乎，得浇地了。”赵老歪没话找话。
“嗯，是得浇。”马老三应着。
沉默了一下。赵老歪磕磕烟袋锅，站起来：“那啥……俺家水泵劲大，你要浇地，管子够不着，从俺家地里接过去。”
马老三愣了一下，看着赵老歪皱巴巴的脸，那脸上没啥特别表情，好像就是说了句今天天气不错。他心头那点硬邦邦的东西，忽然就松动了。
“哎……行，谢了赵叔。”马老三听见自己说，声音有点干。
赵老歪摆摆手，背着走了。
马老三站在地头，看着赵老歪的背影，又回头望望自家院子。牛小丽正在院里喂鸡，撒一把谷子，鸡群咕咕地围着她转。
日头升起来，照得满地金光。马老三忽然觉得，今天这天气，是真不错。那醋的酸味，好像终于散了。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