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尾声·让之味
日子快得像坡地上滚落的红薯,一眨眼,竟是十几年。
“让一步小学”送走了一茬又一茬的学生,墙上的粉笔印早已被明亮的奖状和图画覆盖,但“让一步”这三个字,却像校门口那棵老槐树的年轮,深深烙进了一代孩子的骨子里。
村里的黄土路早已变成了平整的水泥路,每天都有班车通往县城,甚至省城。路两旁盖起了不少新房子,贴瓷砖的,安铝合金窗的,透着光鲜。坡地还是那片坡地,只是马老三早就不光种红薯了。他搞起了大棚,反季节蔬菜一车车往外拉,是村里最早盖起二层小楼的人家之一。赵老歪的肥地如今由他儿子伺弄,种了经济效益更高的果树,老汉没事就背着手的果园里转悠,享着清福。李寡妇的菜园子扩成了蔬菜合作社,带着一帮媳妇们搞批发,成了镇上有名的“女能人”。
一切都变了,又好像有些东西没变。
马老三的头发白了一半,腰杆却比年轻时挺得更直。牛小丽还是那样,话不多,眼角爬上了细密的皱纹,但眼神依旧平静温和。两人站在村口,望着那条通向远方的水泥路。今天,他们的儿子小军要回来了。
小军大学毕业后留在了省城,进了家大公司,几年时间干得风生水起,听说还是个不大不小的领导了。这次是带着对象回来订婚。对象是城里姑娘,叫小雅,听说家境很好。
班车卷着尘土停下。小军先跳下来,西装革履,精神抖擞。他小心地扶着一个穿着米白色风衣的姑娘下车,姑娘皮肤白皙,眉眼精致,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略显陌生的村庄。
“爸!妈!”小军笑着迎上来,接过他们手里的东西,又把小雅介绍过来,“这就是小雅。小雅,这是我爸妈。”
“叔叔好,阿姨好。”小雅声音清脆,带着点城市姑娘的落落大方,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寒暄着往家走。小雅看着路两旁的新房,又看看马家气派的二层小楼,眼里闪过一丝惊讶,显然村里的景象超出了她的预想。
回到家,牛小丽张罗了一桌丰盛的饭菜,鸡鸭鱼肉,还有大棚里新摘的鲜嫩蔬菜。饭桌上,小军兴致勃勃地讲着省城的繁华,讲着工作的项目,意气风发。小雅偶尔补充几句,言谈举止透着良好的教养。
马老三听着,笑着,不住地点头,给儿子和未来儿媳夹菜。
吃着吃着,小雅的目光被桌上的一碟小菜吸引——是一碟淋了香油的腌萝卜丝,切的极细,码得整齐。
“阿姨,这个真好吃,爽口解腻。”小雅夹了一筷子,赞道。
牛小丽笑了笑:“自己地里种的萝卜,胡乱腌的,喜欢就多吃点。”
小军接口道:“妈腌菜是一绝!尤其是这萝卜,用的还是老法子,费工夫,但味道就是不一样。”他转向小雅,带着点回忆的口吻,“小时候,家里日子紧,妈就靠这手腌菜的手艺,换钱给我交学费、买文具。为了多腌点,她天天熬夜…有次还把手切了,深可见骨,她就用布条一缠,接着干…”
小军的声音低了下去。饭桌上安静了一瞬。
小雅看着那碟普通的腌萝卜丝,眼神变得有些不同。她又看了看牛小丽那双布满老茧、指节粗大的手。
马老三清了清嗓子,打破沉默:“说这干啥,都过去了。现在好了,啥都不缺。”他举起酒杯,“来,喝酒喝酒。”
饭后,小雅帮着牛小丽收拾碗筷。走到厨房,她看见灶台边放着一个旧簸箕,里面晒着些干豆角。
“阿姨,这些…怎么不买现成的干菜呢?自己做多麻烦。”小雅轻声问。
牛小丽正在刷锅,头也没抬:“自己晒的,放心。日子是好了,但该省的钱要省,该费的功夫得费。就像做人,该让的时候要让,该坚持的时候,一步也不能退。”
小雅愣了一下,若有所思。
傍晚,小军陪小雅在村里散步。经过已经扩建的“让一步小学”,听到里面传来的读书声和笑声。经过赵老歪家的果园,老汉正提着鸟笼子溜达,看见小军,乐呵呵地打招呼。经过李寡妇家的蔬菜合作社,灯火通明,还在忙着装箱。
小雅看着这一切,忽然问:“小军,你以前老说‘让一步’,到底是什么意思?就是吃亏吗?”
小军停下脚步,看着夕阳下熟悉的村庄,沉默了一会儿。
“以前我也觉得是吃亏。后来才慢慢明白。”他缓缓说道,“‘让’,不是软弱,不是无能,是心里有杆秤,知道啥金贵啥不金贵。是像种地,得知道啥时候该紧,啥时候该松。是像我妈腌萝卜,看着费事,却得了真味。”
他指了指脚下的水泥路:“你看这路,当年要是硬顶着不让,图一时痛快,可能就修不成,或者修歪了。咱村可能就不是今天这样。”
又指了指学校:“还有这学校,这合作社…都是一点点‘让’出来、‘争’出来的格局。让一步,不是目的,是为了走得更远,是为了大家都能好。”
小雅安静地听着,远处的山峦在夕阳下勾勒出温柔的轮廓。
晚上,小雅在牛小丽给她准备的干净客房里,看到床头柜上放着一本旧相册。她翻开,里面是很多老照片。有马老三和牛小丽年轻的结婚照,有襁褓中的小军,有破旧的老屋,有洪水后的狼藉,也有新学校奠基的热闹场面…照片旁边,偶尔有一两行娟秀的字迹备注着。
她看到一张照片,是牛小丽站在一片坡地上,背影单薄,却站得笔直。旁边写着一行字:“坡地无恙,心亦安。”
另一张是洪水后,很多人在一起清理淤泥,个个浑身泥点,却都在笑着。备注是:“人没事,就好。”
还有一张是小军小时候在那面“让一步墙”下画粉笔道的背影。备注是:“亮堂堂,干净。”
小雅一页页翻看着,仿佛看到了这个家、这个村子几十年走过的路。那些艰辛、挣扎、退让与坚持,都浓缩在这一张张泛黄的照片和简短的字句里。
她合上相册,走到窗边。窗外月色如水,洒在安静的山村上。她忽然有些理解,小军身上那种沉稳和豁达从何而来,也似乎触摸到了“让一步”这三个字背后,那沉甸甸的分量和深远绵长的滋味。
那滋味,初尝或许微涩,但回甘无穷,足以滋养半生。
(全书完)
(全书完)
后记
刘震云先生的小说,总是擅长用最质朴的乡土语言,勾勒最微妙的人心世相,在鸡毛蒜皮的日常里,埋藏着惊心动魄的时代变迁和人生哲理。他笔下的人物,无论是《一句顶一万句》中的杨百顺、牛爱国,还是《我不是潘金莲》中的李雪莲,都在“说得着”与“说不着”之间奔波劳碌,用一辈子去琢磨一句话、一件事,透着一股倔强的荒诞和深沉的悲悯。
拙作《一句顶半生之让》,试图模仿刘氏这种“用一句话,顶起半生波澜”的叙事内核,将视角聚焦于“让”这一看似简单却蕴含无限智慧的行动上。故事里的牛小丽,她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没有口若悬河的道理,甚至常常沉默,却用一次次具体的“让”——让地、让利、让一步——像水滴石穿般,一点点冲刷着生活的棱角,照见人心的明暗,最终在时代的洪流中,为自家、也为小村趟出了一条宽阔的生路。她的“让”,不是退缩,而是另一种形式的进取;不是糊涂,而是洞明世事后的大清醒。这或许正是中国乡土社会里,一种绵延数千年的、独特的生存智慧和生命哲学。
写作过程中,我竭力揣摩刘震云先生那种冷静克制、甚至略带诙谐的笔调,试图在平淡无奇的叙述中,让情感自然流淌,让哲理悄然浮现。故事中的人物,马老三的倔强与转变,赵老歪的算计与义气,李寡妇的泼辣与感恩,马万春的圆滑与担当,乃至孩子们在“让一步墙”下的懵懂与成长,都是这片土地上最常见也最生动的面孔。他们的争吵、算计、妥协、互助,共同构成了一幅鲜活真实的乡村画卷。
当然,模仿大师终归是模仿,其神髓难以企及。刘震云先生对人性幽微处的洞察,对语言节奏的精妙把控,对苦难与幽默举重若轻的融合,仍需我不断学习和体悟。此篇若能得读者一二分会心,感受到那“让”字背后的千钧之重与豁然之轻,便已足矣。
文学的意义,或许就在于记录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选择如何汇聚成个体的命运与时代的回响。感谢刘震云先生的作品带来的启迪,也感谢每一个在生活中选择“让一步”或“不让一步”的普通人,是你们构成了这复杂、真实而又充满韧性的世界。
—— 仿刘震云之作,以示敬仰与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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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