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油菜籽的眼睛
油菜籽撒进地裂缝时,像无数黑眼睛睁开。老周佝偻的腰还没直起来,售楼处的礼炮金纸就落满他花白的头发。
推土机轰鸣着碾过车间最后一块苹果绿地面。履带撕开1983年的水泥地基,王师傅刻的那行字“人比机器经熬”裂成三截,中间那截弹起来,打旋着飞进老张怀里。
老张捏着水泥块。字迹边缘沾着薄荷味切削液,闻起来像过期牙膏。李老四突然蹲下抓土——被碾碎的油菜花泥从指缝漏出,混着数控柜的灰烬,变成粘稠的黑浆。
“能榨油...”他喃喃着,把黑浆塞进空油壶。壶身“安全生产4000天”的红字被糊住,像结了痂的伤口。
售楼处音响放进行曲。穿旗袍的模特端出抽奖箱,一等奖是镀金的挖掘机模型。刘大脚挤在人群里喊:“这模型够不够赔违约金?”
没人笑。老工人们望着废墟,像望着刚填平的坟。
清算组最后离开时锁厂门。新锁锃亮,挂上去时叮当响,像给棺材钉钉。李老四突然冲过去,工装袖子钩住锁梁——肘部补丁彻底开裂,线头飘成白旗。
穿西装的人剪断线头。剪刀咔嚓声里,1985年的结婚照从李老四口袋滑落。玻璃相框碎了,照片上两张年轻的脸被金纸屑覆盖。
老张捡起照片。油菜籽从裂缝里吹过来,粘在相纸的笑脸上,像长了麻子。
风大起来。售楼处巨幅广告牌吱呀作响,模特的笑容被风吹皱。老周突然指向天空:“看!鸽子!”
灰鸽群从废墟腾起,爪子上沾着油污,扑棱声像机床最后的喘息。它们盘旋三圈,突然俯冲啄食地上的油菜籽——那些黑眼睛渐渐消失在了鸽喉里。
李老四笑了。他举起油壶对着鸽子晃,黑浆溅在脸上:“娘说...鸽子粪肥地...”
第一栋商品房打地基时,老工人们都去看。打桩机咚咚砸地,震得脚底发麻。刘大脚突然喊:“这声儿!像不像老冲床?”
没人应答。打桩机砸起的水泥浆喷过来,在老张鞋面上凝成疙瘩——正好盖住ERR1983故障码的形状。
雨季来了。商品房地基积成水塘,售楼处说是设计景观湖。老周撒的最后一把油菜籽在水面漂浮,像些溺死的蝌蚪。
李老四天天来看湖。某天暴雨后,湖面飘起油花——地下渗出的机油被太阳晒出彩虹,薄荷味混着油菜花香。
他脱鞋下水捞油。手指搅碎虹彩,突然摸到硬物——半截主轴,裂纹里长满水藻,像绿色的血管。
老张赶来时,李老四正抱着主轴唱歌。跑调的歌混着打桩机节奏,像首诡异的安魂曲。
“修好...”他把主轴塞给老张,“能转...”
主轴沉甸甸的,藻丝缠绕着1983的出厂编号。老张把它立在水边,雨滴敲击裂纹,叮咚如数控机床的启动音。
商品房结顶那天,放了半小时烟花。火星坠入景观湖,蒸起带着油味的白汽。老工人们都收到请柬,烫金大字印着“家园新生”。
李老四把请柬折成纸船,放进油湖。纸船吸饱油污,缓缓沉没时,他突然说:
“娘坟头...该种油菜了。”
第二天湖面浮起死鱼。鱼眼浑浊,瞪着商品房玻璃幕墙上扭曲的云影。清洁工捞鱼时骂咧咧:“谁往湖里倒机油?”
老张看见李老四躲在树后笑。他工装兜里鼓囊囊的,露出半截管钳——正是失踪的那把,齿尖还带着主轴上的铝屑。
最后一场雨浇透了秋天。售楼处拆了彩门,模特笑脸卷成废纸。老周在废墟边缘点起篝火,烤着最后几个救济粮窝头。
窝头烤焦时,李老四掏出个U盘扔进火里:“1983的参数...不要了...”
火焰吞没塑料,爆出蓝光。老张突然想起数控面板最后的闪烁。
天明时雨停了。景观湖平静如镜,映出商品房崭新的外墙。那半截主轴不见了,只剩油污在水面画圈,像未闭的眼。
老张转身离去。背后传来打桩机新一轮轰鸣——二期工程开工了。
他没回头。
油菜籽在看不见的裂缝里, 静静凝视。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