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四十四回 酒香深处是故乡
作者:刘连成
在哈拉巴山西南,有一个叫温德屯的地方,那隆起的土岗子,宛如大地微微挺起的脊梁,总萦绕着一股热辣辣的酒香。这便是双辽农场老酒厂飘出来的香气,恰似一条无形的丝带,从六十年代初悠悠飘来,裹挟着新粮的清新与酒糟的醇厚,在岁月的风中翩翩起舞。
彼时,老孙头常蹲在酒厂门口,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唯有烟袋锅里的火星子,随着他的咳嗽声一明一灭,仿佛在诉说着酒厂的过往与未来。小柱子呢,像个急性子的愣头青,正把刚磨好的玉米碴子一股脑往土窖里倒。老孙头急了,烟袋锅子在地上猛地一磕,火星四溅:“慢着!你这毛头小子,这玉米碴子潮气重,得晾上三天,你是急着去投胎咋的?”那声音,好似洪钟,在酒厂上空回荡。
小柱子涨红了脸,直起腰,手里的木锨“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扬起一小片尘土,嘟囔着:“孙师傅,时代都变了,现在都用电风扇吹,哪还用等三天那么久。”土窖里,老曲块在暗处泛着青霉,宛如老孙头藏在深深皱纹里的倔强脾气。老孙头眼睛一瞪,哼了一声:“这酒曲啊,那是跟老天爷借的力气,你跟个机器较什么劲?机器能懂咱酿酒的门道?”两人的影子,在夕阳余晖的轻抚下,被拉得老长老长,恰似两条交错的历史脉络。最终,小柱子还是拎着水桶,乖乖去挑来了不远处的深井水。孙师傅说过,那经过厚沙层过滤的水,纯净得如同婴儿的眼眸,能让酒糟在窖里做个美美的好梦,酿出的酒也带着一股灵动的韵味。
1967 年的冬天,仿佛是命运的一次转折,酒厂搬到了马宝屯东侧。四眼新砖窖蒸腾着白气,像是大地在寒冷中呼出的温暖气息。铅锅下的铁篦子烧得通红,宛如熟透的柿子,鼓风机“呜呜”地喘着粗气,仿佛一个疲惫的长跑运动员,把老孙头那花白的胡子吹得直打卷。他紧紧盯着酒篓里渗出的第一滴酒,眼神里满是期待,像迎接久别重逢的孙子一般,迫不及待地凑过去抿了一口。刹那间,他的脸上绽开了一朵花,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水啊,真是养人,养酒更是一绝!有这水,咱这酒能暖透双辽一冬的雪喽!”那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深深记住了老孙头的话,记住了他把装酒的粗瓷碗碰得叮当响的豪迈模样,那清脆的声响,仿佛是酒厂未来蓬勃发展的序曲。
然而,酒香不怕巷子深呐。李干事揣着酒样,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奔波在去往附近乡镇供销社的路上。那自行车链条像是故意跟他作对,一路上掉了三回。他蹲在双山供销社的门口,啃着硬邦邦的冻干粮,看着老乡们用金黄的玉米小心翼翼地换酒票,那票子在手心攥得发潮,仿佛攥着生活的希望。有一回,遇上了连阴雨,细密的雨丝如牛毛般洒落。李干事心疼酒样,把装酒的坛子紧紧裹在棉袄里,自己却被冻得像筛糠似的直哆嗦。可那坛子,却在他怀里温乎乎的,恰似揣了个小火炉,给他在艰难的推销路上带来一丝慰藉。后来,供销社的玻璃窗上,贴上了一张红纸条,醒目地写着:双辽农场白酒,三斤玉米换一斤。李干事每次路过,都要像被定住了似的站一会儿,看着纸条被酒香熏得慢慢发卷,仿佛看到了酒厂未来的希望在一点点舒展。
七十年代的酒库,宛如一个神秘的聚宝盆,散发着诱人的光芒。大铝罐亮闪闪的,像是一群骄傲的卫士,守护着酒厂的荣耀。而旁边那四个柳条酒坛,更是别具一格,猪血和牛血裱的纸壳,摸起来硬邦邦的,却有着神奇的魔力,能让酒香像灵动的小精灵,慢慢渗出来。保管员老张总是一脸得意地说:“这坛子啊,通人性着呢!天热了,酒香就淡点,像是怕热着咱;天冷了,酒香就浓得化不开,给咱暖暖身子。”有一回,省里来人考察,一看到这酒坛,眼睛就亮了,对着酒坛直咂嘴:“这老酒柜,厉害啊!比保险柜还严实,把这酒香锁得死死的!”
改革开放的春风,如同一双温柔的大手,轻轻拂过大地,也吹进了酒厂。酒厂的标签换上了崭新的模样,“玉米香”和“稻香春”的瓶子,像一群盛装的舞者,优雅地摆进了省城百货大楼。此时的小柱子,已然成了厂长。他特意把老孙头请来,想让老师傅看看酒厂的新变化。老孙头缓缓走进来,用那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摸了摸玻璃瓶上的商标,又把鼻子凑近,深深闻了闻酒。片刻后,他轻轻叹了口气:“还是土陶坛子装着对味啊,就像咱双辽人,实在,不掺假。”柱子厂长笑着递过酒杯,恭敬地说:“师傅,这酒啊,虽说走得远了,可根还在温德屯的土岗上呢,那是咱永远的源头。”
如今,温德屯的土岗上,新庄稼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老人们依旧记得,当年那酒香,能飘飘悠悠地飘出四里地。
那酒香,不仅仅是一种味道,更是一代人的记忆,是故乡深深烙印在灵魂深处的痕迹,无论时光如何流转,都永远芬芳如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