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寒灯烬
第一章 夜争
油灯在方桌上摇曳不定,灯芯已剪过三回,光却愈来愈昏聩了。那火苗时而窜高,时而低伏,在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仿佛有看不见的手在拨弄着命运的灯芯。
柳氏伸出一根纤指,那指节因常年做针线活而微微变形,她小心翼翼地将灯芯又挑高些,屋内登时亮了几分,墙上便显出一双人影,晃晃的,竟如鬼魅相似。
"省些油罢。"陈望舒并不抬头,只将手中那本边角磨损的《通鉴》又翻过一页,书页簌簌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如今油贵得紧,一斤油竟要四十文了。铺子里这个月的进项又少了三成,你道还是从前光景么?"
柳氏冷笑一声,那笑声干涩得如同秋日枯叶摩擦,复将灯芯按低:"这般暗黢黢的,是要瞎了我的眼么?横竖你不常在家,自不知长夜漫漫,有灯无灯原无分别,有亮无亮倒很是要紧。子谦夜读也要光亮,莫非连孩子的眼睛也不顾了?"
如此你一言我一语,声调渐高,竟吵到三更天。窗外秋风飒飒,吹得破旧窗纸扑啦啦地响,却盖不住屋内愈来愈高的声气。其实二人心中俱知,争的哪里是灯,分明是这些年积下的怨与隙,如同墙角的蛛网,初时不理会,待到发觉时,已然纵横交错,纠缠难解了。
陈望舒早年是个颇有才名的读书人,师从当地名儒,写得一手好文章,人人都道他必中举人。谁知后来家道中落,父亲染病身亡,留下累累债务。他不得不弃文从商,在邻镇开了间小小的绸缎铺子,十天半月才归家一次。柳氏本是秀才家的女儿,通文墨,知礼仪,原指望夫婿金榜题名,自己凤冠霞帔,却不料落得这般境地,心中自是郁结难解。
她独自带着六岁的孩儿子谦守这老宅,白日尚可忙碌打发,洗衣做饭,督促子谦读书习字。一到夜间,孤灯只影,便觉长夜难明。每每丈夫归来,非但无温存言语,反倒嫌她絮聒,怪她不知生计艰难。
"你道我容易么?"柳氏声音忽转凄楚,带着哽咽,"子谦夜里常发噩梦,醒来啼哭不止,我一人又哄又抱,臂膊都酸麻了。你倒好,在外头吃酒赌钱,快活得很!前日李婶看见你在醉仙楼与几个不三不四的人猜拳行令..."
陈望舒猛地掷书于案,那本《通鉴》"啪"地一声落在桌上,震得油灯又是一晃:"胡说!我几时赌钱了?不过是与几个主顾应酬,多饮了几杯。若不如此,生意如何做得下去?你当我愿意陪笑脸、说软话么?"
灯花又结,啪地炸开,倏忽明灭间,照见二人面上俱是疲惫与怨愤。他们成婚七载,初时也曾恩爱缠绵,如胶似漆。记得新婚燕尔,陈望舒尚在读书,每至夜深,二人常共一盏灯,他读圣贤书,她做女红,偶尔相视一笑,便觉满室生春。不知从何时起,竟变得这般针锋相对,各不相让。
子谦在西厢房里被吵醒,悄悄爬下床,赤着小脚丫走到门边,扒着门缝往外看。只见父母面红耳赤,各据一方,中间隔着那盏摇摇欲灭的油灯,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孩子眼中噙了泪,却不敢哭出声,只默默退回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被窝里还残留着白日阳光的味道,温暖而安全,与外间的剑拔弩张恍如两个世界。
直至五更鸡唱,夫妻二人方歇了争吵。不是言和,实在是吵得倦了,喉咙也已沙哑。灯油恰在此时燃尽,屋内霎时陷入一片漆黑。黑暗中,只闻得彼此粗重的呼吸声,夹杂着窗外渐起的秋风呜咽。
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忽闻得远处有马蹄声急响,愈来愈近,竟似朝他们家而来。那马蹄声杂乱而急促,在静夜中格外惊心...
第二章 暗影临门
马蹄声如骤雨般逼近,在陈宅外戛然而止。
陈望舒与柳氏在黑暗中屏息凝神,方才的怨愤早已被惊恐取代。陈望舒悄声移至窗边,舔湿手指,捅破窗纸向外窥视。
月光下,约有十余骑黑影,皆黑衣蒙面,手持明晃晃的兵刃,在门外散开,形成合围之势。为首一人身材高大,骑一匹乌骓马,虽蒙着面,但那身形步态,陈望舒觉得莫名熟悉,心下一沉。
"是强盗么?"柳氏颤声问,下意识地向丈夫靠近了些。危难时刻,方才的争吵显得何其可笑。她冰凉的手指无意中触到陈望舒的手,两人都是一怔——已记不清上一次肌肤相触是何时了。
陈望舒摇头,面色凝重如铁:"强盗求财,不会这般安静。这些人..."他话音未落,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大门已被撞开。
黑衣人鱼贯而入,动作迅捷有序,显是训练有素。陈望舒急忙拉妻子退入内室,想要取墙上挂着的剑自卫,却想起那剑已久未打磨,怕是连柴也劈不动了。这些年为生计奔波,早忘了少年时还曾习过武艺。
"陈望舒,出来受死!"为首者喝道,声音经过刻意压低,却仍透着一丝熟悉。
柳氏惊疑地看向丈夫:"他们怎知你名姓?莫非是寻仇的?"
陈望舒心中雪亮,已知来者何人,却不敢对妻子明言,只道:"带子谦从后门走,去李婶家避一避。"
"那你呢?" "我自有办法。"陈望舒强作镇定,实则心中乱如麻絮。他推着妻儿往后门去,自己则转身面向外间,深吸一口气,准备面对那些不速之客。
夫妻二人急忙唤醒子谦,孩子睡得懵懂,不知发生何事,只道是天还未亮,为何要起床。柳氏胡乱为他披上外衣,抱起来就往后门跑。她的心跳得厉害,几乎要蹦出胸腔。
然而后门早已被人守住。两个黑衣人持刀而立,冷笑地看着他们。其中一人道:"夫人这是要往哪里去?"
前厅的黑衣人已搜了进来,将一家三口逼到墙角。柳氏紧抱子谦,浑身发抖;陈望舒挡在妻儿身前,虽然手无寸铁,却不肯退让半步。在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家,这两个人,是他宁可付出生命也要保护的。
"陆明渊,是你么?"陈望舒忽然道,声音平静得出奇。
为首的黑衣人明显一怔,随即哈哈大笑,扯下面巾,露出一张威严中带着狰狞的脸:"望舒兄,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第三章 旧事如刀
柳氏倒吸一口冷气。陆明渊?这名字她听丈夫提起过,说是昔年同窗好友,后来官至巡抚,权倾一方。怎会深夜带人持刀闯入民宅?
陈望舒面沉如水:"果然是你。这些年我隐姓埋名,不与故人往来,为何还要苦苦相逼?"
陆明渊踱步上前,靴声在寂静的屋内格外清晰。他打量着这间简陋的屋子,目光掠过墙角堆放的书籍,桌上未做完的女红,最后落在陈望舒脸上。
"望舒兄,你我都知道,有些事知道了就是祸根。"陆明渊慢条斯理地说,"当年你撞见的那件事,这些年来就像一把刀悬在我头顶。我原以为你远离官场,做个安分商人,便可相安无事。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近日朝中清查旧案,当年那批私盐的案子又被翻了出来。"陆明渊眼神一厉,"我不能冒险,不能让任何知情人活在世上。"
柳氏紧紧抱着子谦,孩子吓得将脸埋在她怀中,小声啜泣。她颤声问:"什么私盐?望舒,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望舒长叹一声,终于道出隐瞒多年的秘密。
原来五年前,陈望舒去杭州进货,偶然撞见时任知府的陆明渊与当地盐枭秘密会面,商谈私贩官盐之事。那时陆明渊已是地方大员,却仍贪得无厌,与盐枭勾结,牟取暴利。陈望舒本欲劝谏好友回头是岸,反遭威胁,若敢泄露半句,必叫他家破人亡。
陈望舒惧祸,又顾念旧日情谊,未曾告发,只得举家迁至百里外的金华镇,改名换姓,重开绸缎铺谋生。他以为如此便可避开祸端,殊不知陆明渊这些年来官运亨通,已升至巡抚高位,权倾一方。而当年私贩官盐之事,如今已发展成一张庞大的黑网,牵扯无数官员豪强。陆明渊得知陈望舒下落,日夜难安,生怕昔日罪行败露,终起杀心。
"所以你就要来杀我们灭口?"柳氏难以置信地看着陆明渊,"你们曾是结拜兄弟啊!"
陆明渊冷笑:"兄弟?在身家性命面前,兄弟算什么东西?"他挥手示意手下,"动作快些,天亮前要处理干净。"
黑衣人持刀逼近。陈望舒将妻儿护在身后,脑中飞速转动,思考脱身之计。忽然,他大喝一声:"且慢!明渊兄,你可知我早已将当年之事写成状纸,交由可靠之人保管?若我全家遭遇不测,那状纸即刻就会呈交按察使司!"
陆明渊一怔,随即眯起眼睛:"你骗我。若有此事,为何早不用来威胁我?"
"因为我顾念旧情!"陈望舒直视着他,"但现在,为了妻儿性命,我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两人对视良久,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沉默。终于,陆明渊缓缓抬手,示意手下后退。
"好,我给你三日时间。"他冷冷道,"三日内,你自尽谢罪,我便放过你妻儿。若三日后你还活着,就休怪我无情了。"
说罢,他转身带人离去,马蹄声渐行渐远。
屋内重归寂静,只余一家三口惊魂未定的喘息声。油灯早已熄灭,但东方已现鱼肚白,微光从窗纸透入,照见满地狼藉。
柳氏瘫坐在地,搂着吓坏的儿子,泪水终于夺眶而出。陈望舒跪倒在地,双手捂面,肩头微微颤抖。
漫长的黑夜过去了,但更黑暗的危机正在逼近...
(后续章节待续)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