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五十里归途
牛小国决定重走爹退伍时走过的五十里路。
清晨的雾气还没散尽,他站在县汽车站旧址——1975年爹拒绝安置分配的地方。现在的车站早已搬迁,旧址上开了一家农机店,门口摆着崭新的拖拉机。
店老板是个花白头发的老汉,正拿着扳手敲打轮胎。听说牛小国要重走退伍路,他放下扳手:“老汽车站啊...当年你爹就蹲在那棵槐树下。”他指着店门口一株老槐树,“我见他撕了安置介绍信,纸屑撒了一地。”
牛小国在槐树下细细翻找。四分之一个世纪过去,泥土里竟真有一角发黄的纸片,上面还能辨认出“安置”二字。
第一站是十里铺。爹的日记里提过,在这里用最后的军饷买了三斤红糖。“你爹揣着糖包,边走边傻笑。”十里铺小卖部的老掌柜回忆,“我说当兵三年看老母猪都赛貂蝉,他红着脸说家里媳妇怀孕了。”
牛小国也买了三斤红糖。纸包用麻绳扎着,和他想象中爹提着的那个一样。
二十里处有座石桥,1975年夏天曾被洪水冲垮。养路段的记录显示,爹在这参与过三天抢险。“有个退伍兵特别卖力,”老养路工在电话里告诉牛小国,“洪水里泡得嘴唇发紫都不肯上来,说在部队开过水陆两用车。”
牛小国在桥墩上发现刻字:“1975.8.3 牛满仓在此抗洪”。字迹被岁月磨蚀,但仍能触摸到当年的力度。
三十里外的杏花村,爹用最后的压缩饼干救了个饿晕的孩子。“那当兵的口袋里像有个百宝箱,”村里的老支书拉着牛小国的手,“他看你爹饿得啃树皮,把最后块饼干塞你爹手里,自己饿着肚子走了。”
牛小国在村口老杏树下坐了许久。秋风扫过,几颗干瘪的野杏啪嗒落下。
最后十里是段上坡路。爹的日记写到这里字迹颤抖:“走不动了,看见老家炊烟。”
牛小国在坡顶歇脚时,有个放羊老汉路过:“你跟你爹真像。那年他也是坐这儿喘大气,怀里揣个铁盒子宝贝似的。”
夕阳西下时,牛小国终于看见牛家庄的炊烟。村口老槐树下,娘和新嫁的丈夫正等着——是那个木匠,手里提着盏马灯。
娘说:“你爹走完这五十里,鞋底磨穿两个洞。进门第一句话是:'麦子熟了吗?'”
夜里牛小国翻开爹的日记本。在最后一页背面,他发现先前没注意到的一行小字:
“十万公里为国,五十里为家。皆是征途。”
他忽然想起北方雪原上那些车轮印,冰河下的绿光,极光里的麦浪。所有路途最终都通向这片麦茬地,像蚂蚱终要落回土地。
清晨,牛小国把爹的军功章埋在麦田中央。来年春天,这里会长出最旺的一茬麦子。
他站在地头,仿佛看见爹扛着锄头从晨雾中走来,裤脚沾着露水。那些走过的路,开过的车,救过的人,都化作锄头落地的节拍:
咚。咚。咚。
一声声,敲在故乡的土地上。
——
《一句顶半生之寻话》后记
这本书写完那日,我去了牛家庄。村口麦子正黄,风吹过时簌簌地响,像是千万颗麦粒在低声说话。
牛小国如今当了爹,女儿叫麦穗,扎两个羊角辫,在田埂上追蚂蚱。他媳妇是当年县档案局的办事员,整理退伍档案时见过牛满仓的照片。“眉眼像得像一个模子刻的。”她说。
我们坐在院里喝茉莉花茶。牛小国从里屋捧出那个军绿色铁盒,奖章上的红五星被擦得锃亮。“现在我懂了,”他说,“爹不是不想说话,是话都藏在方向盘里,藏在麦穗里。”
麦穗跑过来,举着只绿蚂蚱:“爹!你看它蹦得多高!” 牛小国笑了:“秋后就歇菜喽。” 小姑娘眨着眼:“为啥呀?” “因为麦子要熟啦。”他指着满地金黄,“蚂蚱歇了,麦穗就饱了。”
夕阳西下时,我们去了牛满仓的坟。坟头果然长出一株麦子,籽粒饱满,在风里摇成一个小小的浪。牛小国说这是埋奖章的地方长出来的,年年都有一株。
回城路上,客车经过当年部队旧址。现在那里建了风力发电站,白色风车缓缓转动,像巨大的麦轮在收割天光。我忽然想起牛满仓日记里那句话:
“所有路程,终将回到最初的那垄麦茬。”
是啊,蚂蚱秋后歇菜,麦浪年年重生。而土地记得所有落下的事物——无论是汗珠、脚印,还是一句顶半生的话。
谨以此书,献给所有在路上的人。
——甲午年芒种于北归列车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