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在咖啡杯底压着那张打印纸，指尖被杯壁烫得发红。A4纸上列着十项考核标准，月薪达标线、情绪价值评分表、家务完成度量化指标，最下方是妻子娟的签名。他抬眼望向落地窗，二十七楼正给城市镀上金色，玻璃映出他眼下两抹青灰，那是连续三周凌晨四点起床熨衬衫的勋章。家庭主夫资格证培训班里坐满男人。讲台前西装革履的讲师敲着白板，记住拖地水温必须三十度，这是最新版丈夫行为规范附录三的规定。林在笔记本记下重点时，前排两个学员正低声比较各自妻子的彩礼清单。岳母要了88万现金加学区房。你那算好的，我老婆要求公婆退休金过万怕养老拖累。

　　林想起三年前婚礼。当娟父亲将他的手按在房产证上要求加名时，窗外正传来《今天你要嫁给我》的欢快乐曲。红毯尽头的新娘美得眩目，他鬼使神差点了头。从此工资卡、健身记录、手机定位实时上传至幸福家庭APP供妻子查阅。

　　讲师突然点名《林》你妻子投诉上周三晚饭盐分超标0.3克，根据扣分细则，哄笑声中他攥紧钢笔，墨迹在考勤表晕开成乌云。智能手环震动时，林正在超市比对两种洗衣液的活性酶含量。丈夫林请立即前往人民公园相亲角，岳母需要形象支援。导航自动开启，他推着购物车奔跑，生鲜区的冷气扑在汗湿的后颈。

　　相亲角槐树下，岳母芬正唾沫横飞，我女婿年薪百万，房产证写我女儿名，围观大妈们发出惊叹。瞥见林岳母猛地拽过他购物袋里的进口车厘子当样品分发，瞧瞧这生活质量。归途地铁上，岳母翻着白眼，要不是娟当年心软，轮得到你这农村娃。车厢晃动，林看见玻璃窗映出的自己领口还沾着清晨给妻子擦鞋时蹭到的鞋油。手机突然弹出通知丈夫林，您母亲的心脏支架费用分期已逾期。

　　暴雨夜，林在厨房熬解酒汤。客厅传来岳父的训斥，当我家女婿是福分，多少男人想跪还没这门路，娟醉醺醺踢翻脚凳，听见没下月我弟买房首付。汤锅咕嘟作响。林盯着沸腾的气泡，想起父亲临终的话，林啊庄稼汉脊梁要直。那年家乡洪灾，父亲在溃堤前用身体堵住决口，被追授“抗洪英模”可这份荣誉填不了房贷的窟窿。他关火盛汤。瓷碗放在印花大理石台面时，手机亮起新考核表，本月情绪价值评分63分，未达标。

　　年终考核夜，娟将平板电脑推到他面前。屏幕显示柱状图，收入达标率120%，家务优秀率98%，情绪价值鲜红的59.5%，心理咨询费从你零花钱扣。她皱眉滑动页面，明年新增公婆健康保证金条款。林望着电视新闻抗洪纪念日报道里闪过父亲模糊的遗照。他突然起身走向书房。你干什么？娟的惊呼被关门声切断。书柜最深处，铁盒里躺着父亲生前的党员证，内页夹着泛黄的纸条，良心抵万金。客厅传来碗碟碎裂声。林握紧铁盒，盒角硌得掌心生疼。那些被彩礼折算的人格，被量化的笑容，被房贷压弯的脊梁，此刻在血管里发出崩断的脆响。

　　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刺鼻。林守在急诊室外，指尖残留着岳父西装前襟的血渍，老人见他深夜收拾行李勃然大怒，突发心梗倒地时，全家都在指责林没及时递上速效救心丸。娟冲出诊室，妆容被泪水冲出沟壑，我爸要装三十万的进口支架，你不是有抗洪英模抚恤金吗？林注视她颤抖的钻石耳坠，想起当年洪水里，父亲用命换来的五万抚恤金刚够支付她腕上一块表。

　　我们离婚吧。林的声音惊飞窗外麻雀。娟的哭骂戛然而止，仿佛听不懂这简单的五个字。他将钥匙放在塑料椅上，转身时白炽灯在视网膜烙下光斑。长长的走廊像没有尽头的考核表，而出口处，光正撕破夜色。民政局门口梧桐叶落满地。娟攥着新房产证冷笑，凭你工资，租得起房吗？林望向街角，穿旧工装的男人正蹬三轮车收废品，车厢里易拉罐随颠簸叮当作响。

　　总比租良心便宜，他最后看了眼结婚照上笑得僵硬的自己，转身汇入人潮。秋风卷起落叶拍打广告牌，新楼盘海报上丈母娘首选的标语正在剥落。手机不断震动幸福家庭APP弹出最后通牒，丈夫林您已离线72小时。

　　他取出SIM卡扔进垃圾桶。金属坠落的轻响中，林挺直了腰背这是三年来，他脊柱第一次触碰到自由的空气。多年后城中村面馆，电视正播企业家访谈。主持人问林总当年辞职创业时最怕什么？镜头里的男人指间转着钢笔，袖口露出浅淡疤痕，怕忘了父亲的话。

　　张文军：男，浙江义乌人，作家，诗人，中国作家联盟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