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畔神思》
一、白鹭驮来的黎明
我生活于长江之畔,跳远望去,便是湿地公园的水汽,混着长江的腥甜,往肺腑里钻。每日天不亮,我和白鹭就醒了,它们是水的精灵,翅尖蘸着墨蓝的天光,从西塞山的剪影里腾起,像谁把银河的碎屑撒进了晨雾。
张志和该是见过这样的景象的。千年前他披着绿蓑衣,钓的怕不是鳜鱼,是一整个江南的春。“西塞山前白鹭飞”,他笔下的白鹭,是衔着诗句来的,仿佛落在我家窗沿,喙尖还沾着桃花流水的香。我总疑心,那些白鹭是有记忆的,它们的翅膀扇动时,能抖落唐宋的月光。
二、钢火与水的禅舞
0日头升起来,冶钢的烟囱就开始呼吸了。猩红的钢水浇进模具,嗤啦作响,像极了周瑜水军操练时,船桨劈开长江的浪。建安十三年的风,该也是这样烫的,周瑜站在楼船之上,披风猎猎,指挥若定,江水被军阵映得通红,那是比钢火更烈的焰。
可钢火是死的,江水是活的。钢厂的钢水冷却成铁,长江的水却永远奔涌。就像铁锁沉江,王濬的楼船下,那些妄图锁住长江的铁索,终究被烧熔、撞断,沉入江底,成了江豚的玩具。水的禅意,大抵就是这样,任你刀枪剑戟,铁索铜关,它只悠悠流去,把所有豪气、所有厮杀,都磨成江底的沙。
三、水乡的神性密码
策湖的水网,是大地的经络。小船划过,水面漾开的波纹,像菩萨低垂的眼睫。水乡的人,是活在水里的,传说出生时泡在江水里洗三,死后骨灰也撒进长江。水是脐带,连着生,也连着死。
太平天国的兵戈,曾搅浑过这江水。湘军的战船撞碎了渔船,血水把策湖的水染成暗红。可等战事过去,水又慢慢清了,白鹭照旧来,在曾经漂过尸体的地方,啄食小鱼。水有它的神性,能涤荡一切,连血腥都能化作滋养芦苇的养分。
抗日战争时,日本人的炮火把西塞山炸出了豁口。可白鹭还是在炸出的石缝里做窝,长江的水,也依旧把破碎的山石,磨成光滑的卵石。水不语,却什么都记得,又什么都放下了,这便是禅。
四、东坡的江月与我的酒
苏东坡来过这里,他被贬黄州,常到长江边散心。“乱石穿空,惊涛拍岸”,他写的该是长江的另一段,可那股豪气,在我眼前的长江里,也能寻到。他举杯邀江月,我便也在江边置一坛酒,月下独酌。
江风拂过,带来钢厂的煤烟味,也带来白鹭的清啼。酒入愁肠,却被江月照得透亮。东坡的愁,是“拣尽寒枝不肯栖”的孤高;我的愁,是看着钢厂的钢花,想着这江水千年的流,竟有些恍惚——究竟是钢花照亮了江水,还是江水映亮了钢花?
五、白鹭衔走的黄昏
黄昏时,白鹭又归巢了。它们的翅膀掠过钢厂的烟囱,把晚霞剪成碎片。长江在落日下,泛着金红的光,像一条沉睡的赤龙。策湖的水,也被染成琥珀色,倒映着西塞山的轮廓,像一幅古画。
我站在江边,生于斯、长于斯,看了一辈子的江,却总看不够。长江是一部活的史诗,周瑜的火、王濬的船、太平军的血、日本人的炮、钢厂的钢花、白鹭的翅、志和的诗、东坡的月,都在里面。它浪漫,因为它承载了太多人的梦与豪情;它神性,因为它能把所有的喧嚣都归于平静;它有禅意,因为它只知奔流,不问归处。
而我,只是长江畔的一个看客,等着明日的白鹭,再驮来一个浸着水汽与钢火的黎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