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善通神,德高镇鬼——论传统文化中道德力量的神格化现象
文图 / 马佶
凛凛冬夜,一位孤身赶考的穷书生将最后一块馍掰给了蜷缩在破庙角落里的一名饿殍。正当寒意侵骨的时节,他不眠不休照料那人直至其恢复气力,恍惚中似见破庙泥塑神像微微颔首。此情此景,正是“心善通神,德高镇鬼”这一古老箴言的形象化身。它所揭示的不仅是朴素的民间信仰,更深藏着中华文化对道德力量的神圣礼赞:至善之德行如同涓涓清流,可通神明;至高的德性则如巍巍高山,足以震慑一切邪祟。
何谓“善”与“德”?《周易·系辞上》开宗明义:“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大道不言,唯善是依。《淮南子·人间训》进一步阐明:“君子行正气,小人行邪气。”善德实为天地间浩然正气的凝聚与彰显。它如《论语·雍也》所倡导的“仁者寿”,非独长生久视,更指向精神生命的丰盈与不朽。王阳明心学亦云:“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即以内心的良知为指引,在万事万物中践行天理,使善德之光遍照人间。
一、“德高镇鬼”的文化镜像,是道德力量在对抗邪恶层面的具象化投射。
文学殿堂中,《聊斋志异》的《聂小倩》一章尤为精彩:书生宁采臣面对厉鬼聂小倩的诱惑与恐吓,因其“性慷爽,廉隅自重”,最终非但未被所害,反而以正气感化对方脱离苦海。宁采臣的德性光辉,在蒲松龄笔下化作驱散阴霾的光焰。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亦载轶事:一屠夫原凶悍嗜杀,后幡然悔悟,力行善事,“后遇祟,屠厉声斥之,鬼魅逡巡而退”。其改过后所焕发的正气,竟成了抵御邪祟的金甲神兵。这些故事不仅引人入胜,更深刻印证了《孟子·公孙丑上》所言“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浩然正气充盈天地,邪祟自当退避三舍。
二、“心善通神”的文化密码,则揭示个体道德实践接通宇宙神圣法则的内在机制。
《左传·僖公五年》有云:“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天道无偏私,唯有德者方能获得佑护。儒家讲立己达人,《论语·雍也》主张“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将个体的道德提升与利他精神紧密结合。这种由内而外的道德实践,暗合天人感应的古老智慧。东汉王充在《论衡·福虚》中亦强调:“世谓受福佑者,既以为行善所致”,世人将福佑视为行善之果报,正是此理的朴素表达。王阳明则更推进一层:“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当涤荡私欲遮蔽,内心良知即为天理流行——善行如同一条无形的通道,使个体精神得以与宇宙最高法则“天理”和谐相通。
以现代视角审视,“德高镇鬼”的深层意蕴在于道德作为精神力量对人类恐惧与阴暗面的震慑与净化。
西方心理学家荣格曾指出:“阴影是我们内心拒绝承认的阴暗自我。”“鬼”之表象,实为人类集体潜意识中深藏的恐惧、邪恶与未赎之罪的象征符号。而“德”所代表的崇高道德境界,则如一道光芒穿透心灵深渊。孟子阐释:“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配义与道”,这浩然之气正是内在道德力充盈饱满的状态。《菜根谭》则精妙点明:“心地光明,则吉神自呵护;念头暧昧,则厉鬼必潜踪”——内在清明坦荡,自然邪念不生、邪祟难近。现代神经科学亦发现,“镜像神经元”机制揭示人类具有天然的共情倾向——高尚品德不仅在内心植根,更能向外辐射产生强大的感召力和安定作用,驱散他人心中的“鬼魅”阴霾。
从《周易》中隐含的因果律,到文学中对德性力量的戏剧性渲染,再到心学对“致良知”的心性探索,中华文化早已为“心善通神,德高镇鬼”这一命题提供了丰厚的理论土壤。当我们穿透历史迷雾,抛开虚妄的迷信,其核心精髓依然闪耀着不灭的价值光泽:它是对个体道德主体性的至高弘扬,是对道德力量所能抵达的精神境界的诗意礼赞。
历史上的王善人、宁采臣早已走入典籍深处,但他们所代表的善念力量却在天地间流转不息。当那泓发自良知深处的清泉奔涌而出,它不仅涤净了内心的沟壑,也在无形中重塑了周遭的精神世界——可使虚无的神明为之颔首,亦令象征幽暗的鬼魅闻风遁形。真正的“通神”与“镇鬼”,并非叩问冥冥之中的神秘存在,而是珍视那缕源自内心的道德光芒:它足以照亮我们脚下的人间道路,化为穿越古今黑暗的精神灯塔。
此刻,人人皆可成为自己生命的“宁采臣”:携一缕正念浩然气,行于世间万千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