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电生（山东）

朗诵：海纳百川 叶子

壬午年（一九四二年）的七月，天热得邪性。日头把土路烤得冒白烟，地里的玉米叶子卷成了细筒，梢头焦得发脆，风一吹，簌簌响得像谁在暗处磨牙。初八这天晌午，老槐树上的蝉叫得疯魔，声浪裹着热浪扑过来，连院角的狗尾巴草都蔫头耷脑，叶尖卷成了小勾。

姥姥坐在床沿纳鞋底，粗布绷在木楦上，针脚密得能数出个数。她银簪子挽的发髻松了半缕，灰白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抬手抹汗时，腕子上的银镯子蹭过鬓角，亮得晃眼。院里头，姥爷正给白马拉磨。这马是家里的精气神，通身白得像落了场厚雪，就脑门上一撮红毛，艳得像火炭。它拉磨时总昂着头，蹄子踏在青石板上，笃笃响，每一步都踩得扎实。黑狗阿黄趴在磨盘边，虽说叫阿黄，毛却黑得发亮，只有四爪尖带点土黄，此刻正把舌头伸得老长，呼哧呼哧喘着气，尾巴尖偶尔扫一下地上的苍蝇。鸡窝在篱笆角，芦花鸡正刨着土找虫，白鹅伸着脖子理羽毛，嘎嘎两声，倒把院儿里的热意冲淡了几分。

“哐当——”

柴门被踹碎的声响像道炸雷，紧接着是皮鞋踏在泥地上的噔噔声，混着叽里呱啦的怪叫，尖得刺耳朵。姥爷手一抖，磨杆“当啷”掉在地上，木杆撞在石磨上，震得磨盘里的玉米粒蹦了几粒。姥姥从屋里冲出来，手里还攥着没纳完的鞋底，针插在布上，线头垂下来，随着她的手抖个不停。她脸白得像张纸，嘴唇哆嗦着：“是……是鬼子！”

三个日本兵闯进来，黄皮军装被汗浸得发皱，领口敞着，露出黧黑的脖子。枪上的刺刀在日头下闪着冷光，像块冰碴子。领头的小胡子撇着嘴，三角眼扫过院子，抬脚就踹向鸡窝。木栅栏“咔嚓”断了，芦花鸡吓得扑棱棱乱飞，黑白羽毛落了一地，像场碎雪。有只老母鸡慌不择路，“咚”地撞在土墙上，翅膀耷拉下来，在地上抽搐着，咯咯的叫声越来越弱。另一个鬼子笑得露出黄牙，伸手去抓白鹅。白鹅伸长脖子嘎嘎叫，翅膀拍得尘土飞扬，却被他一把薅住脖子，像拎着块破布似的掼在地上。鹅头磕在石头上，没了动静。鸭子挤在墙角，扁嘴抖得不停，连叫都不敢叫了。

阿黄猛地蹿起来，鬃毛倒竖，龇着牙冲鬼子狂吠，声音里全是凶气。小胡子眼睛一瞪，端起枪托就砸过去。“嗷呜——”阿黄惨叫一声，被砸中了腰，在地上打了个滚，血从嘴角流出来，染红了下巴上的黑毛。它挣扎着要爬起来，前腿撑着地，后腿却软得站不住，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儿，还是朝着鬼子的方向龇牙。小胡子骂了句“八嘎”，抽出刺刀，寒光一闪，刺进了阿黄的脖子。黑血喷在黄土地上，洇开一朵恶狠狠的花。姥姥捂住嘴，眼泪“唰”地下来了，砸在衣襟上，洇出个深色的印子，她却不敢哭出声，只觉得心口堵得慌，像压了块石头。

鬼子没停手，掀开门帘闯进屋里。床头桌被踹翻，粗瓷碗碎了一地。粮缸盖被掀开，黄澄澄的小米、玉米粒撒了一地，混着地上的尘土。装咸菜的坛子“哐当”掉在地上，咸水混着菜叶子流到炕沿下，渍得土坯墙发了黑。姥爷站在院里，看着屋里的狼藉，心疼得直抽气，手攥得死紧，指甲嵌进肉里，却没敢动——他知道，这时候硬碰硬，一家子都得遭殃。

小胡子的目光落在了白马身上，眼睛亮得像饿狼见了肉。他挥着枪，朝手下努了努嘴。姥爷的脸“腾”地红了，血冲上头顶，他扑过去抓住马缰绳，手因为用力而发颤：“这马不能牵！俺们种地要靠它，拉磨要靠它，没了马，一家子活不下去啊！”小胡子不耐烦地骂了句，抬起枪托就往姥爷肩上砸。“咚”的一声闷响，姥爷疼得闷哼一声，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磨盘上，后腰磕在石棱上，又是一阵疼。他穿的粗布汗衫瞬间被血洇透，红得刺眼，像在身上开了朵烂糟糟的花。

“孩子他爹！”姥姥哭喊着扶住姥爷，手碰到他的肩膀，姥爷疼得抽了口气。白马像是懂了，焦躁地刨着蹄子，鼻孔里喷出粗气，鬃毛抖得厉害。它想挣开缰绳，却被另一个鬼子死死拽着，勒得脖子上的毛都竖起来了。鬼子拖着缰绳往外走，白马被拽得打了个趔趄，却还是回头望着姥爷，长嘶一声，声音里满是委屈，像个被抢了东西的孩子。

日头往西斜了些，暑气却没减。舅舅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泥。他刚进院，就看见姥爷靠在墙上，左手捂着右肩，脸色发白，姥姥蹲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的，阿黄躺在那儿，黑毛被血浸得发硬，粮缸空了，鸡鹅不见踪影。“娘，这是咋了？”舅舅心里一沉，锄头“哐当”掉在地上，木柄撞在脚背上，他却没觉出疼。

姥姥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桃子，哽咽着把事儿说了。舅舅的脸先是涨得通红，接着慢慢变得铁青，额角的青筋突突跳。他攥着拳头，指节“咔咔”响，指甲都快嵌进肉里了。“狗日的小鬼子！”他低吼一声，声音哑得厉害，眼里像有团火在烧，“俺去把马抢回来！”

姥爷拉住他的胳膊，手还在抖：“别去，鬼子有枪，你这是送死！”“爹，咱不能就这么算了！”舅舅甩开姥爷的手，眼神硬得像块石头，“马要是没了，秋庄稼咋拉回来？地里的活儿咋干？再说……”他看了眼姥爷肩上的血，又看了眼地上的阿黄，“他们凭啥抢咱的东西，凭啥打您？这口气，俺咽不下！”他转身进了屋，从梁上摸下柴刀，刀鞘上的铜环叮当地响。他又揣了两个窝窝头，塞进怀里，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眼姥姥，声音软了些：“娘，爹，俺去去就回，你们等着。”

天黑透了，月亮躲在云后面，只漏出点微光，把树影投在地上，像张张怪脸。舅舅借着月色往马头镇鬼子的炮楼走去，十多里地，脚下的土路坑坑洼洼，野草刮得裤腿沙沙响。炮楼在高地上，黑黢黢的像个怪物，周围是片乱坟岗，荒草有半人高，风一吹，草叶摩挲着响，像有人在暗处叹气。舅舅趴在个坟堆后面，野草尖刮得他脸生疼，他却一动不动，眼睛死死盯着炮楼底下——白马就拴在那儿的木桩上，头耷拉着，鬃毛垂下来，像是累坏了。

后半夜，云散了，月亮露了出来，银辉洒在地上，把土路照得发白。舅舅摸了摸怀里的柴刀，刀柄被汗浸得发潮。他深吸一口气，对着炮楼的方向，轻轻吹了三声口哨。“啾——啾——啾——”声音不响，却在寂静的夜里飘得远。

白马猛地抬起头，耳朵唰地竖起来，朝着口哨声的方向望去。是家里的调子！它焦躁地刨着蹄子，脖子使劲往那边扭，缰绳勒得它脖子生疼，它却不管不顾，猛地往前一蹿！“嘣”的一声，拴马的麻绳断了。白马像道白闪电，朝着舅舅的方向冲去，蹄子踏在地上，溅起细小的土粒。

“有情况！”炮楼里的鬼子喊了一声，乱哄哄地跑出来，举着枪就打。“砰砰砰”的枪声在夜里格外刺耳，子弹擦着白马的耳朵飞过，带起一阵风。一个鬼子举着枪想拦，白马眼疾蹄快，猛地抬起前蹄，狠狠一蹽——那鬼子惨叫一声，捂着眼睛倒在地上，血从指缝里流出来，一只眼珠滚在地上，像个血球弹跳着，沾满了草叶泥土。

“好样的！”舅舅心里叫好，趁着鬼子乱作一团，一个箭步冲过去，左手抓住马鬃，右腿一抬，飞身上马。白马像是知道有人来了，跑得更欢了，四蹄腾空，在月色里扬起一阵尘土，转眼间就把炮楼甩在了后面。风从耳边刮过，带着夜露的凉，舅舅摸着白马汗湿的鬃毛，轻声说：“咱回家。”白马嘶了一声，像是应和。

回到家，舅舅把白马拴在院里的老槐树下，又去灶房舀了瓢水，给马饮了。姥爷靠在炕沿上，见他回来，眼里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你这孩子……”姥姥忙着给舅舅找干净衣裳，手却抖得系不上扣子。舅舅帮姥爷换了药，见伤口虽深，却没伤着骨头，松了口气：“爹，这事儿不算完。俺明天就去找八路军，那炮楼里的鬼子，不能留。”

第二天一早，舅舅揣着两个窝窝头就出了门。三天后，他真的带着八路军回来了。队伍里的战士们穿着灰布军装，裤腿卷着，脚上的布鞋沾着泥，却个个腰杆挺直，枪膛擦得锃亮。领头的连长眉骨上有道疤，笑起来显得格外硬朗。他握住姥爷的手，掌心粗糙却有力：“老乡，放心，这炮楼，我们帮你端了，让鬼子知道，咱中国人的地界，不是他们撒野的地方。”

进攻选在黄昏，日头刚落，天边还留着点橘红。八路军先在远处架了机枪，“哒哒哒”的枪声压得炮楼里的鬼子不敢露头。几个战士抱着炸药包，猫着腰借着坟包的掩护往前挪，炸药包上的引线垂着，像条黑蛇。到了炮楼底下，他们把炸药包塞在石缝里，拉了引线，转身就往回跑。“轰隆！”一声巨响，炮楼晃了晃，顶上的砖瓦往下掉，烟尘冲天而起。

“八嘎！八嘎！”鬼子在里面尖叫，声音里满是恐慌。有个汉奸想从炮楼后面溜出来，猫着腰刚跑了几步，就被八路军战士一刺刀挑翻了。他趴在地上，手刨着土，直叫“饶命”，声音里全是哭腔。一个鬼子军官举着指挥刀想往外冲，刚探出头，就被机枪扫中了，指挥刀“当啷”掉在地上，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有两个鬼子躲在射击孔后面开枪，八路军战士掏出 手榴弹，拉了弦，扬手扔了过去。“轰隆！” 手榴弹在炮楼里炸开了花，接着就没了动静。

战士们冲进去时，里面已经没了活气。舅舅站在远处看着，眼里含着泪，嘴角却咧开了，露出了一口白牙。

这年秋天，地里的玉米熟了，金灿灿的，压得杆子都弯了腰。姥爷牵着白马，在地里收玉米。白马的步子轻快，蹄子踏在田埂上，笃笃响，额间的红毛在日头下亮得像团火。姥姥坐在地头，手里缝着件小褂，见姥爷拉着满车的玉米过来，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眼里的光比日头还暖。舅舅扛着锄头，哼着小曲，锄头起落间，玉米杆“咔嚓”断了，金黄的玉米棒子滚在筐里。

风吹过田野，带来阵阵玉米的清香，还有泥土的腥气。远处被炸毁的炮楼只剩个土堆，野菊花从石缝里钻出来，黄灿灿的，倒比往年开得更艳。夕阳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姥爷牵着白马，舅舅扛着锄头，姥姥跟在后面，手里拎着个装水的瓦罐。白马偶尔甩甩尾巴，鬃毛在风里飘着，额间的红毛闪着光。

“今年的收成，能吃饱了。”姥爷说。

“明年，咱再多种两亩地。”舅舅接话。

姥姥笑了，从瓦罐里舀了勺水，递给姥爷：“先喝口水，看你渴的。”

日头慢慢沉下去，天边的橘红变成了绛紫，最后融进夜色里。家家户户的炊烟升起来了，直直地往上飘，又被风揉碎了，混着新米的香气，飘得很远很远。白马在院里的老槐树下站着，偶尔甩甩尾巴，蹭蹭树干，额间的红毛，在暮色里依旧亮得像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