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阜场故事(下)
作者:江维
红旗食堂
小河边,有家馆子,叫红旗食堂。
红旗食堂,两间店堂,一间操作间。门口砌有土灶,土灶上有三个火眼,一个炒菜,一个熬大骨汤,一个蒸菜。操作间摆张案桌,案桌上堆放切好的肉丝肉片、洗净的蔬菜、调味料等。门口有一曲尺柜台,墙壁上贴价目表,柜台上摆几只酒坛,红布封口,分别有大曲酒、二曲酒、香酒、糖泡甘蔗酒等,几角元把钱一斤。
红旗食堂锅儿匠,姓胡,个不高,很胖,像弥勒佛。大家叫他胡胖子。胡胖子原在城里东湖饭店当厨子,据说,有些粘花惹草,跑到这里来的。胡胖子手艺绝,炒得一手好菜,特别糖醋脆皮鱼、荔枝肉片、白油肝片、水煮肉片等,色香味极佳,颇受食客们欢迎。
墩子上的师父,姓赵,是个麻子,专门配菜切菜,给胡胖子打下手。俗话说:十麻九怪。赵麻子是个大活宝,他一开腔,不是斩言子就是裤裆里的事儿,包管把大家逗得捧腹大笑。
另外,有个老嬷嬷,说老嬷嬷有点过了,顶多四十岁,有几分颜色,受看,负责收钱。她是胡胖子的搭子。还有两个女服务员,打杂,跑堂,收拾桌子,刷洗餐具等。
红旗食堂在小场上,是唯一一家做餐饮的,别看日垮日垮的样子,生意好得很。其原因,服务周到,味道不错,价格公道。
每天中午,小场上的公社、供销社、经营站、农机站,他们内部没有伙食团,都在红旗食堂吃饭。公社中学也有部分老师,在那里吃饭。大家碰面,彼此打个招呼,各吃各的,各付各账。一般情况下,他们都挂账,一月一结。吃饭时,他们高矮要整几杯,边吃酒边谈工作,在觥筹交错之间,就把事情弄好了。
这拔人酒足饭饱,打着饱嗝离开后,红旗才正式对外营业。
中学校一个老师最先到。老师姓陈,秃头,身着中山装,富富态态的,一副学者派头。大家叫他陈先生。陈先生在学校教语文,为人和善,学识渊博,幽默风趣,摆玄龙门阵,学生爱听他的课,他教出来的学生,好多都考上县城高中。
陈先生冲胡胖子笑说,胡胖子,老规矩哈。胡胖子笑说,陈先生,内堂请!陈先生老规矩就是,三两大曲酒,一碟蒜泥花生米,一盘爆炒肝片,一盘糖醋莲白。女服务员用三两杯子打好一杯酒,拿上一副碗筷,搁在陈先生面前。胡胖子很快炒好菜,叫女服务员端上桌。陈先生满面微笑,边吃酒,边哼川戏,赛过神仙,煞是快乐。
另外一个食客叫杨司令。杨司令本名叫杨青山,司令是他的绰号。杨青山住在黑石河边陈家林,是个遗腹子,老娘把他生下地,他哭声嘹亮,腋下有块红胎记。算命先生掐指一算,说他天生异相,长大以后,必是当官的料。结果,杨青山长大,毬毛不是,一介乡野蠢夫。杨司令没有外来收入,靠挣工分吃饭,守着几间破破烂烂的茅草房,供奉老娘。
杨司令上安阜场,第一站就上红旗食堂。杨司令走到红旗食堂,飞快地蹿进去,从兜里掏出一元票子,啪!拍在柜台上,大声嚷道,来一份清炖心肺叶子,一盘花生米子,半斤甘蔗酒。胡胖子笑咪咪说,杨司令到!杨司令嘿嘿一笑,蹿到桌前,卜通一声!坐在凳上,继续嚷道,他妈的!人活一辈子,为啥?不就是为鼻子下那个洞洞吗?钱嘛,纸嘛,屁都不是,有一个花一个,今天不说明天事。杨司令胡言乱语一通,细想一下,居然有几分道理。
那日午后,天气闷热,蝉儿在树上嘶鸣。
一个穿小脚脚裤、梳大背头的家伙,叼着烟,带两男一女走进红旗食堂。几副颜色一进门,就大呼小叫嚷着,上菜!
正在打瞌睡的赵麻子被惊醒来,睁开眼睛,有些冒火,他蓦地站起身,欲上前干涉。胡胖子拦住说,麻哥,算了吧,领头的家伙,我认的,城里邱鸡儿的娃娃邱皮皮,是个滚龙匠,在这里当知青,不要招惹他。赵麻子听罢,点上一支烟,深吸一口,小声骂一句,什么东西?老子耍横的时候,杂种还在他妈的肚子里打鼓。
胡胖子走到邱皮皮面前,笑说,邱皮皮,认得我吗?
邱皮皮横胡胖子一眼,傲慢说,你是哪个?不认识,快去整几个菜来,老子要吃酒!
胡胖子挨个瘪什,热脸贴冷屁股,敛住笑脸。稍时,他强作笑脸说,嗯,好吧!等一下。说罢,便在灶上忙碌起来。
不一会工夫,胡胖子做了回锅肉、肝腰、荔枝肉片,一盘花生米,一斗碗血旺汤等几个菜,叫女服务员端去。
邱皮皮在厨柜拿几只土碗,走到曲尺柜台,毫不客气在酒坛里打上酒,端上桌子,开始肆无忌惮吃酒吃菜。几副颜色又唱又跳,又哭又笑,足足折腾个把时辰,个个吃的脸红耳赤。邱皮皮打个指响,大声叫道,老板!结账!
胡胖子的搭子老嬷嬷拎着算盘过去,劈哩叭啦!打着算盘,最后说,嗯,连酒在内,一共五元八。
啊啊啊!
邱皮皮哼几声,伸手在兜里掏,猛地掏出一把弹簧刀。邱皮皮打开弹簧刀,把左手小指摁在桌边,笑笑说,这根指头,值不值五元八?值得起,就拿去!说罢,他举起弹簧刀……
胡胖子见状,有些冒火,但还是忍了,阻拦说,慢慢慢!邱皮皮,有话好商量哈,不要乱整哈。
邱皮皮眼睛一翻说,老子没钱,想咋整就咋整,随便,要不通知公社民兵小分队抓我。
胡胖子不愿几块钱与邱皮皮结仇,他顿了一下说,嗯,这顿饭,算我的,你们走吧!
叭声!邱皮皮收起弹簧刀,双手抱拳说,噢噢噢!这才够意思。说罢,咝儿一声!他打个唿哨。几副颜色踉踉跄跄地走出饭堂,扬长而去。
胡胖子从店堂追了出来,望着几副颜色远去的背影,摊摊双手,摇摇头说,龟儿子,孽障!
经 营 站
说起经营站,现在可能很多人不知道。经营站就是县食品公司下设的部门,各个公社都有,专门收购肥猪。收购的肥猪基本全部上交公司,留少部分宰杀供应本地所需。
经营站在安阜场的场尾。一扇大门进去,有个三合土坝子,坝子两侧各有排小青瓦房子,那里是办公的地方。坝子靠墙有个大棚,棚子里有水池、淘盆、条凳等,那是宰杀肥猪的地方。大门左侧有两间铺子,是卖猪肉的地方。
经营站,有九个人。一个站长,一个会计、一个出纳,其余六个是壮汉,他们负责收猪、宰猪、赶猪上食品公司。
站长姓蒋,名忠,蒋忠这个家伙,独手,个不高,体胖,圆脸,络腮胡。蒋忠非本地人,大概中原一带的人。蒋忠在部队当副排长,跟随刘邓大军南下,追剿胡宗南的残兵败将,来到蜀州小城,参加过小城保卫战。在保卫战中,他断了一条胳膊,就地养伤。蒋忠养好伤后,部队已挺进西藏了,只好留在本地,分配到刚成立的食品公司。后来,蒋忠经人介绍,认识小城张姓女子并了结婚。几年工夫,张姓女子为蒋忠生了两子一女。那些与蒋忠同级别的、还有他帶出来的兵都当了官,有的还当了大官。蒋忠没有文化,没有升迁。蒋忠有功劳,领导给他安排一个经营站站长的位子。
蒋忠在经营站工作,对下属不错。但是,蒋忠有个臭毛病,骂人。蒋忠用川味十足的中原腔骂,奶奶个熊!你个丫养的!老子吃的苦比你吃的饭多。
蒋忠不但对下属如此,对同级和上级都是这样的,得罪不少人。不过,同级和上级知道他的臭毛病,不跟他计较。蒋忠虽然骂人,但是从不上心,一支烟工夫就忘了,还招呼挨骂的人到红旗食堂吃酒。蒋忠好酒,端起酒杯子,敞胸露怀,捶胸跺脚,吐沫横飞。蒋忠吃到二麻二麻的时候,最爱讲一则故事:
那年,他带队深入敌后侦察敌情,进入秦岭腹地,那里奇峰耸天,怪石嶙峋,树林茂密,灌木丛生,阴风惨惨。当他们走到一山洞口,闻得一股股血腥味。忽然,只见走在前面的人像鸡毛一样飘起来,直往洞里飘去。他定睛一看,三魂吓掉了两魂。原来,那山洞并非山洞,是条硕大的巨蟒,眼睛如炬,张开血盆大口,活生生把人吞进肚子里。当他清醒过来,赶忙招呼人用手榴弹伺候。刹那间,把巨蟒炸得血肉模糊,救出战友……
这则故事,蒋忠经常挂在嘴边讲,讲了很多年,大家耳朵都听起茧子。蔣忠是否吹牛,无从查实,只好姑妄听之。
那些年,农民喂肥猪不像现在,三个月就喂肥了,起码喂上一年时间,基本不喂粮食,只喂草饲料。猪长到一百多斤,称为架子猪,这个时候,要加一些粮食,比如:玉米、麦麸子等,这是俗话说的展肥猪。要展个把月时间,把猪展到一百五、六十斤重的样子才出栏。那时,农民不能私宰肥猪,私杀违法,必须上经营站,经营站按规定的价格收购,并返还肉票十五斤。一头肥猪,大概就值百把块钱。
经营站还有一条规定,在收购肥猪时,必须扣肚皮。所谓扣肚皮,就是根据肥猪肚皮大小,扣去相应的斤两。扣肥猪肚皮多少,全凭蒋忠一句话,他说扣五斤、扣十斤,甚至不扣,没人敢犟嘴。一般情况,农民在上肥猪前,要猛灌食子,把猪肚皮灌来胀得圆鼓鼓的,增加斤两,多捞几个钱。这样做,必须要把蒋忠搁平,给他两盒金沙江,或者一瓶红脑壳崇阳大曲。蒋忠摸摸肥猪肚皮,拍拍肥猪屁股,笑咪咪地说,这头肥猪,扣五斤肚皮。
每天凌晨,经营站开始宰杀肥猪。附近的人都知道,如果肥猪嚎叫几声,说明只杀一头,老百姓别想吃猪肉,那些肉供应各部门都不够。如果肥猪嚎叫好几遍,说明宰杀三头以上,老百姓知道有肉吃,带上肉票和钱,早早到经营站的铺子门口排队。那时候,一般人家个月吃一回肉,多数人家三个月半年、有的甚至一年,才吃一回肉,肠子都铁锈了。所以,大家割肉喜欢割肥膘肉,瘦肉没人要。猪肉片子挂上案桌,大家都嚷着,要夹缝,要五花。这个时候,经营站谁操刀都不好使,只有蒋忠操刀才镇得住堂子,他笑说,奶奶个熊,丫养的!肥膘肉都割走了,瘦肉哪个要?兼顾吧。他挥刀把肥膘肉和瘦肉均匀搭配割给大家。实际上,蒋忠早就把正保勒肉、坐墩子肉给干部留下了。
平时,经营站每天收购三、五头生猪,除宰杀外,把肥猪凑到二、三十头,蒋患就组织人赶到县城食品公司去。
安阜场离县城五公里。赶肥猪不是好活,每次赶肥猪需要五个人。
肥猪们在响刷子的招呼下,哼哼唧唧地排成长队。蒋忠走在猪队前头,左右两边各一人,一人殿后,各持一根响刷子,一路走一路吆喝。另一个人拿长柄档档,不停地从路边沟渠舀水泼肥猪。肥猪在路上走得很慢,要走三、四个小时,才能到达县城食品公司。
在食品公司,蒋忠把肥猪点数、过磅,入栏后,便把兄弟们带到南街东湖饭店,自个掏钱,点几个荤菜,叫上两瓶红脑壳崇阳大曲,美美饱餐一顿。
那日,经营站很忙,收了十多头猪,宰杀四头,割肉的人也很多,整整忙活一个上午,经营站才清静下来。
蒋忠坐在办公室,点上一支烟,泡上一杯茶,屁股还没有坐热,就听外面传来哭声。这时,出纳急冲冲跑进办公室说,蒋站长,你去看看吧,出事了。蒋忠猛地站起身来,往外跑去。
经营站门口,一个中年妇女坐在地上号陶大哭。蒋忠问她咋回事,她哭说,狗日的!没良心的!天杀的!蒋忠问了半天,她就这几句话。蒋忠冒火了,大声骂道。奶奶个熊!究竟咋回事?中年妇女被镇住,停下哭声,把事情讲了一遍。
原来,中年妇女赶早上一头肥猪,拿了钱,拿了肉票,然后排队割肉。割了肉,没走多远,一摸包包,发现钱和肉票被小偷摸了,一急之下,跑到经营站门口哭得昏天黑地。
蒋忠知道,农民喂一头肥猪很不容易,百十来块钱,不明不白被小偷摸了钱,等于天塌了。现在人都散去了,找谁?蒋忠劝了好半天,不管用。中年妇女寻死觅活。
蒋忠一跺脚,叫出纳去拿一百块钱,来月在工资里扣。出纳去拿钱来,递给蒋忠说,嗯,站长,这合适吗?蒋忠没言语,拿过钱,把中年妇女扶起来,递给她说,大嫂呀,以后小心点,拿着。
中年妇女接过钱,卜通!跪在地上磕头说,蒋站长,救命恩人,你救了我们全家啊!
蒋忠苦笑说,言重了!

作者简介:
江维,男,汉族,四川崇州人。下过乡,当过兵,原在四川省税务干部学校任职,现已退休。
《世界文学》优秀签约作家,中国微型小说协会会员,中国文学艺术家协会会员,成都市作家协会会员。
从1980年开始创作至今,先后在全国数十家报刊杂志,发表中篇小说、短篇小说、小小说等百余万字,获得各类奖项二十多个。其中,出版发行《窗外有月亮》、《竹林茶园》两部中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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