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河
文/曹林燕
草木历历,光开始有了鼓荡之意。
少年沿着长长的堤岸缓步而行,左边是树木,右边是河滩,他每天都要路过这条河流。他的家就在县城的西部,临水而居。
朝暾早早地造访了河野两岸。岸边的古槐一棵挨着一棵,枝干虬龙盘结,分岔而出的万千路径,犹如游龙在扭动着生命的弧度和动人姿态。它们纹理粗粝,颜色黢黑,散发出木质纤维世界里的神秘之气。清风袭来,树叶轻轻摇响,携带着无边的玄秘之声,顺着弯弯曲曲的堤线,形成一个长长的林荫道。少年望不见它的尽头,当他扬起脖子的时候,他还是用所及的目光将槐荫一一抚爱了。他觉得头顶的绿有一股奇异的如同清水般而来的光斑在摇曳,这光激发了树木的蓬勃。绿在枝头摇曳着空气,也摇曳着时间和他的心事,与此同时,绿也在欣然地接纳着少年的凝视,体味着那眼神明亮得像清晨的朝光般的凝视。就在他怔怔仰望的那一瞬间,夏日树木迷人的馨香一下子就捉住了他的小小灵魂,使得他很快安静下来。
低处的湿地上,葳蕤疯长的芦苇丛在轻风中纷纷披披,那么稠密,一片,一片,又一片。青草送来了河水的新腥味道,也向人们昭示着一种昂扬的力量感。一些不知名的野花引来了蜜蜂和蝴蝶的造访,蜜蜂是酿造之神,它们将细长的口器深入花蕊,采集花粉,提取世上最纯正的花蜜,酿出甜美的蜜质。蝴蝶呢,欢喜得很,它们在花叶上面纷飞、栖落,追逐着唯一的食源,那翩然舞动的翅膀像是另一片河野的恍惚再现。水蜻蜓是这里表现最为轻盈的捕食者,它们闪动着薄薄的双翼,轻轻叼起水面的划虫,动作娴熟而灵巧。那对随着光线起伏变化而熠熠闪烁的翅膀,充满了自然界的某种魅惑,令其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少年向河中望去,河面上横跨着一座彩虹大桥,上面往来车辆川流不息,时有行人的影子,在桥段上悠闲散步。这是一座带着故事的美丽大桥,它撑起了一个又一个的日出日落,是那么地世俗,切实,而又是那么地超脱和虚空。
随后,他的目光从桥面落入河中。水线如练,在桥墩下分割出一绺一绺银白色的飘带,伸向远方。河的上游,流水湍急而分散,河滩白石表出,泥沙俱现。白鹡鸰的身影时不时地跳跃在水石之间,起起落落,形态灵巧自如。几只灰头麦鸡横过水面,频频带来早晨的阵阵歌唱,声音清脆连续,似有高昂情绪要向人们倾吐。河的下游,水平如镜,两岸树影倒映其中,绿莹莹的,像一块透明的翡翠,光线更显静谧。
少年看见有人在附近的水中栈道上慢慢悠悠地溜达。他们的周围都是抖抖索索的蒲草,风儿一吹,那草荡无声胜似有声。栈道在河滩曲曲折折,时隐时现,让人觉得路是那么地任性,一段,一段,就连成了一座座水上小木桥。
真美!
他正想着,一只池鹭在水面直线掠过,快似梭子,少年瞥见了它那漂亮的栗色繁殖羽,他知道,过一段时间,它美丽的繁殖羽会渐渐褪去,它的浑身羽毛又会恢复成冬日的苍灰色。
紧接着,三只大白鹭从空中飞过,它们那翩然扇动的翅膀,令少年感觉到了一种时间缓慢的流动之美。
白鹭是本地的留鸟,一年四季都生活在灞河水域的浅水区。这里最常见的白鹭有三种:大白鹭、中白鹭和小白鹭。少年辨认它们,基本上是从体型上去区分,至于如何分辨它们各自的喙部和足部颜色的不同,以及中白鹭和大白鹭的脖颈弯曲程度的不同,少年觉得尚有些难度。
鹭鸟的自由飞翔使得河滩湿地的上空,具有了优雅呼吸和穿越冬日蔚蓝天际的舞动之美。
他不由得想起了今年春天的一个黄昏时刻。那时,横斜疏影的柳枝在水岸周垂生姿,率先荡起一层薄薄的绿烟。堤岸玉兰宛如象牙白玉,繁茂且娴气,簪于枝梢,缟如积雪,香淡文静。附近村庄的田亩种植了大片的稠李,花儿相集,花梗皆长,不言不语的,让香色充当了一种春天的语言。在那些犬牙交错的枝条上,缀满了密密匝匝的紫红色花骨朵,像一颗颗沉睡中的小星星,正在做着恬静的梦。向阳的枝条上,淡淡的紫里泛着粉白的花朵,犹如刚刚从梦境里醒来的孩童,在春风里露出无邪的笑脸。河道两边丁香花的粉红色,势如破竹,香不可挡。它们恣意地占领了一个季节的河岸,让春天的色彩继续有所表达,有所依托。
苍鹭呢,总是表现得那么冷峻沉着。暮色低垂之际,它们仍在在水中捕食,隐隐泛着光亮的水流顺着它们的毛发哗哗淌下来。在一天之中的午间寂静时分,苍鹭会在水中的石头上栖息,要么摊晒双翼,要么认真梳理自己的羽毛。而排泄,往往是在它们低空飞行中完成的,这是少年亲眼所见。春季的到来,令它们在草木般旺盛的空气中迎风生长,在时间的安排下,日渐丰腴、健壮、强悍起来。
少年深知苍鹭的烦恼,那就是它们不能和喜鹊为邻。灞河的柳林给鸟儿们提供了很好的庇护所。每年的四月到六月份间,是苍鹭的繁殖期,营巢结束后它们会立即开始产卵。喜鹊有时也会将自己的巢穴搭建在柳树上,它们会趁着苍鹭外出捕食的时候,溜进邻居的巢中啄食鸟蛋。被喜鹊啄破的蛋卵是不可能孵化出幼鸟的。苍鹭只能无奈地将其抛于树下,对于喜鹊这样的不友善的邻家,苍鹭也会进行报复性地驱逐出领地。
喜鹊是一种非常聪明的鸟类,它们善于营造多个疑巢,有的是用来迷惑寄生杜鹃鸟的,有的是用来随时应对自然界恶劣天气造成巢穴破坏或受到天敌威胁时转移的另一处避难所。
它们永远懂得为自己留有后路。
少年觉得他应该感谢这条河流。它给予了他在学校课堂上无法获得的自然知识、风景和生态体验。以前,他不知道芦苇长什么样子,蒲草长什么样子?书上所说的芦荻,他也分辨不清。直到他通过自己的实际观察,一段时间下来,他就能明白地将它们区分开来。蒲影直如剑立,茎上结一种红褐色蒲棒,状似蜡烛高举,在墨绿色的草丛间尤显可爱。芦苇与荻草一般混居而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芦苇的茎秆是空心的,而荻草的茎秆却是实心的。秋天,芦花晃动着毛茸茸的头穗,在河滩荡起一片又一片灰褐色的波浪。荻花呢,银光闪亮,仿若雪天降临,浮动出一派旷远白茫的浪漫况味。关于二者的叶子呢,也是不一样的。荻草的叶子较之苇叶要狭长得多,它叶面上的脉线颜色白亮,不似苇草的叶脉,善于隐藏,只微微露出一抹浅绿色。
蒲与芦与荻,可谓各具特色,纷纷引领着河岸的四季风景。
今年五月里的一个早上,少年像往常一样在河边盘桓时,他竟意外地见到了传说中“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鹬鸟。它的出现令少年惊喜不已!
他远远地站着,生怕打扰了那只鸟儿的觅食时光。它是如此地逼真和近切,兀自在他面前的草滩地捕食,少年感觉它简直就是一个独行侠。当它在水边疾走时,模样可爱得像个小脚的女人在着急赶路。然而,一旦它站立于水中或者缓慢寻觅时,它那满身黑褐色羽毛与白色羽毛相间的斑点,格外引人注目,但同时又让人产生一种错愕感,觉得有一个衣着华贵的绅士正在河边漫步。它步态舒缓,走动时尾部会上下抽动,又显现出十分胆怯、机警的样子来。觅食的时候,它会将嘴部插入淤泥中探寻,或在水中左右来回扫荡,方式绝对奇特。
这是一只白腰草鹬,它的到来,令初夏的灞河水面增添了一份野性十足的风情和趣味。
少年觉得这只小巧灵动的水鸟一定是在等着自己来看它的。这将是他和它之间的某种微妙的联系,就如它与这条河流之间的密码一样,充满了无以言状的隐秘性和神秘感。
而董鸡的出现更让少年惊喜。这种在水草中善于躲藏的夏候鸟,总是发出“董、董、董、董”的鸣叫,声音如鼓,有一种舒缓绵长的回味感觉。少年在一次河边的闲走中有幸见到董鸡的真容:全身灰黑,头顶有冠状红色额甲,尖而黄的嘴部,双足修长,金爪分叉,直着上身,一副招摇姿态。
少年赶忙用手机拍下这只董鸡的美姿,通过百度搜索,他得知这是一只正在发情的雄性董鸡,它的艳丽羽色完全是用来吸引异性的,只有过了繁殖期,它才会和雌性董鸡一样,羽毛颜色朴素得如同乡野农夫。
这块生物生长栖身的安居之地,被河水日夜浸润着,被时间晨昏淬炼着,四季丰沛。
他又想起去年秋天的一个阴雨天,河对面的原坡上笼罩着一层浓郁的烟雾,这烟雾在沟坡的肋骨间越积越多,最后终于溢了出来,一下子扑落到河面上。
这条河流俄顷进入了仙境。
多美呵!
少年感叹着,他从未见过如此美的景色。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密集的雨脚打在水面上,泛起无数动人的涟漪。苇蒲的深处传来棕头噪鹛和长尾喜鹊的欢叫声,燕子也来凑热闹,它们在低空盘旋,宛若小小的飞机在雨雾中滑翔。一拨一拨的麻雀从夹岸的槐树上像枯叶般纷纷落入草丛中,迷蒙里的河滩,立刻成了鸟儿的天堂。
少年记得那时,他撑着雨伞在河岸的栏杆外窥视一对骨顶鸡和它们的孩子。有趣的是,骨顶鸡除了嘴部和腿部是白色的,全身的羽毛黑得油光发亮。而他平时所见到的小白鹭,却是除了嘴部和腿部为黑色,浑身的羽毛白如雪天。这些涉水鸟们一年四季在家门前的这条大河里生活,和睦相处,相安无事。
少年不由得感慨系之:大自然真是神奇!
在过去气息萧散的寒冬里,他也会来河边转悠。那时,滩地枯草断茎满目灰白,草影倒映着水,气氛侘寂,犹如某种几何图形,在风中露着铁黑的瘦体,不停晃动。有时会有白鹭用纤足在那些几何图形中连续搅动河水,有时会是一只苍鹭走近那里,水鸟的出现适时地让那些图形成了自己的背景,乱草与寒水与鹭鸟,自然勾勒成一幅冬意水墨画,很有一番意味。
当然,他也见过一只凶猛的鸬鹚在中午时分,背向冬阳,更迎着风,伸展开它那有力的双翅,接受着一场难得的日光浴。它的身姿是那么地傲然挺立,频频振动的翅膀向四周传递着一种筋骨有力的孤勇精神。少年注意到,每隔五六分钟,它会停止运动,休息片刻,又继续扇动黑色的羽翼,缓慢吸收阳光的热量。鸬鹚一旦伫立,便是两三个小时。
五至九月份,鸬鹚会忽然集体失踪,少年知道,它们迁往更为寒冷的北地。东秦岭山脚下的广大地区,因为节气变化而引起的气温升高,给鸬鹚的捕食带来诸多的挑战。灞河处于关中腹地,受季风影响,盛夏及初秋时节,光线强烈,河面温度也会因太阳炙烤而骤然上升,这时的鱼儿们,纷纷潜入深层水域。鸬鹚这种涉鸟,虽然是潜水高手,但羽毛的防水性很差。它们天生缺少尾脂腺,不能分泌油脂涂抹在羽毛上进行防湿,所以潜入深水区捕鱼的危险系数很大。鸬鹚每次潜水觅食后都要上岸接受日光浴,否则它们的翅膀会因湿潮而无法再次深游,加之鸬鹚的胃口很大,一天下来,有限的食物很难满足它们的食腹需求。
少年也见过绿头鸭夫妻尽享鱼水之欢的恩爱。雄性的羽色比雌性要艳丽很多,它们总是成双成对的出现在水面,一年四季,成为这条河流的一道亮丽风景线。
绿翅鸭的羽毛更有特点,生着宛如川剧脸谱般的奇妙长相,体格比绿头鸭小那么一点点。它们随波逐流,是这片湿地最常见的涉水鸟群。在冬天,河滩上的苇叶一片枯黄,远远望去,像极了画家笔下的一幅意象画。荻花则晃动着雪白的穗子,仿若一个个白头翁在长风中瑟瑟发抖。瘦肩缩背的蒲草,怀揣着已经炸裂的白色种絮,被一群又一群的苇鸟,尽情撕扯着,像破棉花般的从茎杆上垂落下来,处处可见。鸟儿们的啼叫时疏时密,时远时近,声音上下交织,左右穿梭,仿佛缠绕成一个巨大的移动之网,游荡在枯丛间,隐秘而喧闹。
少年觉得自己很幸运,可以每天与一条河流进行着心灵上的默契交流,他因此而忘记了许多的烦恼。他开始学着记录,记录每天在河边的所见所闻,久而久之,他的作文水平在不知不觉中得到了提高,语文老师常常将他的作文当作范文在全班同学面前品读。少年十分高兴,这是发生在他身上最为闪烁的秘密,是他与大自然这位老师之间的秘密。悠悠的灞河和草泽丰富的河野,悄然构成了他的私人地理,驱使着他继续去热爱,去亲近,在他整个的成长过程中,甚至,他的一生。
少年望着一条河,他的脸上带着虔诚的笑意,目光炯炯有神。
晨光悄悄披散在他的身上,也倾泻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这时,草丛里忽然传来夏日的阵阵蛙鸣声,它们的鼓唱,启发了河野众多天籁之音的到来。
作者简介:曹林燕,西安市工商学院客座教授,陕西省散文学会蓝田创作基地主任,蓝田县文化馆文学创作部主任,蓝田县作协常务副主席。先后在《西藏文学》《延河》《爱你》教师月刊《华夏散文》《青年文摘》《奔流》《莲池周刊》《时代青年悦读》《经典美文》《时代文学》《意文》等杂志上发表作品,曾获第一届全国教师文学艺术奖,第三届丝路散文奖,第四届长安散文奖等,著有个人散文集《从故乡出发》《人间时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