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在大草原
王侠
是的,她还在大草原,从1968年,到2025年,已经57年了。
当我在雾霾与霓虹之间猝然抬头,看见写字楼玻璃幕墙上映出自己疲惫的影子时,脑海里就会浮现出那一幕:六十多年前,在小学操场的主席台上,她系着鲜红的红领巾,臂章上三道杠在太阳下亮得晃眼。风把旗子吹得猎猎作响,也把她齐耳的短发吹得乱飞,像一株倔强的小黑麦。那一刻,她代表全体大队委员宣誓,声音脆亮,仿佛能穿透整个童年的天空。后来,我们像被风卷起的蒲公英,各自飘散,而她——我们的大队长、中队长、永远的第一名——竟一路向北,向北,直到把自己插进内蒙古高原的腹地,插进那片“天苍苍,野茫茫”的敕勒川。如今,她还在大草原;而我,却是在另一端,向西,在十三朝古都西安,我,把她的故事写成一首歌,写给那一望无际的绿,写给我们共同拥有的地球,以及遥不可及的一片星辰。
我们那所小学,坐落在京城宣武区一条槐树、柳树、白杨树掩映的胡同里。青砖灰瓦,拱形门洞,像一口被岁月反复舔舐的老井。班里一共五十四人,女生二十七,男生二十七,真是般配,可权力版图却完全颠倒——班长、学习委员、文艺委员、体育委员、乃至小组长,几乎被女生包揽。她,姓白,名雅琴,天生一副“功能特别好”的脑袋:两分钟能把散乱的跳绳打成漂亮的手枪结;三分钟背完《木兰辞》;五分钟用粉笔在黑板上画出一幅中国地图,长江黄河弯得一丝不苟。老师爱她,男生怕她,女生服她。一年级她当中队长,臂上两道杠;三年级升大队长,三道杠金光闪闪。我们私下叫她“白司令”。
班里后来竟又冒出四五个大队长,清一色女生,像五瓣朱槿开满教室。男生们则被发配到“边疆”——有人是“猪头小队长”,有人是“擦玻璃小组长”,最风光的也不过是“鼓号队吹号手”,吹的活像跳踢踏舞的猴子。于是有人感叹:“阳衰阴盛!”可叹声未落,就被白雅琴一个眼神瞪回去。那眼神亮得可以点燃粉笔头,我们都信了:世界本来就是红的,像我们的红领巾,像她们臂上的三道杠杠。
小学毕业,白雅琴毫无悬念地考进女五中——一所盛产“红色娘子军”的百年老的名校。校服是白衬衣、蓝裤子、白球鞋,远远望去,像一片会走路的晴空。后来我们分散,她写信说,女五中的操场有标准四百米跑道,升旗时号手会吹真正的军号,“声音像把刀,把天划开”。再后来,信里出现新词:“上山下乡”“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一九六八年的冬天,北京城的风带着铁锈味,火车站喇叭一遍遍播放《大海航行靠舵手》。白雅琴和五个女同学被分派到内蒙古锡林郭勒,据说那里“天比北京蓝三倍,风比北京硬三倍,羊肉比北京香三十倍”。
我不敢靠近,远远的目送着她。月台人山人海,蒸汽机车像一头喘不过气的黑牛。她剪了短发,戴灰色栽绒帽,胸前的红花大得夸张。火车启动的一瞬,她突然把窗子推高,冲我喊:“帮我看住胡同口那棵石榴树——”后面的话被汽笛撕碎。我只看见她的口型,一张一合,像鱼,像鸟,像要把整个北京吸进肺里,再带到草原去。我始终没有听清她还有一句话,估计是我们会见面的,我是这么想的,剃头挑子一头热。
此后音信稀疏。邮电局说,草原没有固定投递点,邮件得等乌兰牧骑的顺风车。直到一九八二年,我才收到一张明信片,正面是“草原日出”,背面密密麻麻:
“我们到了阿巴嘎旗伊和高勒公社,住蒙古包,喝奶茶,吃手把肉。夜里风大,包外的绳子像琴弦,嗡嗡响。我学会了骑马,马叫‘红卫星’,跑起来像贴着地飞。长调真好听,像把人的肠子一寸寸抽出来,又慢慢塞回去。勿念。”
落款仍是那副笔锋:白雅琴,却添了一行新地址——“内蒙古大草原伊和高勒公社第四牧业点”。我盯着那行字,忽然觉得她的“功能”又一次升级:把北京胡同的石榴树,种到海拔一千五百米的牧场;把三道杠的臂章,换成一匹生着月牙白额的枣红马。
她说,时间久了,也是懂了一些事情,草原的长调,像一条没有岸的河。她第一次听,是在那达慕的傍晚。歌者是一位白发额吉,手执马鞭,面对夕阳,声音从胸腔缓缓升起,先低后高,再陡然跌落,像鹰垂直俯冲,又在离地三尺处被风托住。白雅琴后来说,那一刻她“听见心脏被拆开,像羊毛被一点点擀成毡子”,眼泪把袖口打湿一圈。从此她每晚学唱,把汉语名字“雅琴”翻译成蒙语——“赛汗其其格”,意思是“美丽的花”。长调里,她把自己的花期无限拉长,从胡同口到牧场,从红领巾到红霞。
那里的老琴师哈斯朝鲁有一把祖传马头琴,琴杆雕小马头,眼睛镶黑曜石。白雅琴用三块上海牌香皂、两包前门烟换来学艺权。第一堂课,老人让她听风——“风是草原的呼吸,琴码是草的骨头”。她每天黎明坐在坡顶,拉空弦,让露水把音孔泡得发胀。三个月后,她能拉《嘎达梅林》,马头在腕底一颤一颤,像真马在嚼草。夜里,蒙古包外的月亮大而薄,琴声一响,羊群就安静了,仿佛月光也长出耳朵。
一九七五年,白雅琴成了公社乌兰牧骑的报幕员兼二胡手。小队七人,一匹骆驼驮乐器,两匹马驮行李,像移动的火种。他们走包串户,在羊圈旁演《红灯记》,在风口上跳《洗衣歌》。白雅琴把京剧念白译成蒙语,让“提篮小卖拾煤渣”变成“拾粪姑娘笑哈哈”。牧民说:“北京哈屯(姑娘)把大戏唱成了奶豆腐,酸里带甜!”有一次暴风雪,他们迷路,靠琴声定位,马群围成墙,竟安然脱险。白雅琴在信里写:“风再硬,也硬不过人的嗓子;夜再黑,也黑不过马头琴的木头。”
那达慕大会,赛马是压轴。白雅琴负责给第一名献哈达。枪响那瞬,二百匹马同时蹬地,草地像被巨手掀起绿浪。她站在终点,双臂高举,哈达被风拉得笔直,像一条不肯落地的河。冠军是个十三岁的少年,马背上的皮肤黝黑,牙齿雪白。她把哈达挂在他脖子,少年大喊:“赛汗其其格,像花一样!”人群欢呼,她忽然想起北京的小学操场,想起自己举着大队旗,跑过终点线。原来,两条跑道在此刻重叠:一条铺着塑胶,一条铺着草原;一条飘着红领巾,一条飘着哈达的丝穗。
二〇〇八年夏,这是一个吉祥如意的时段,公司派我去锡林郭勒测风电。飞机降落那刻,我听见机舱里响起长调《小枣红马》,心里轰然一热。出了机场,草原的风像千万条冰凉舌头,一下子把城市给我的油腻舔干净。我循着微信定位,驱车三百公里,在伊和高勒以西的草场找到她。远远望去,一座白色蒙古包,顶上飘着红旗,旁边竖着风力发电机,叶片慢悠悠划圈,像给天空梳辫子。
白雅琴迎出来,头戴橘红头巾,脸被晒成古铜,眼角皱纹像马头琴的弦,一笑就铮铮作响。她身后跟着一条黑狗,叫“其其格”,尾巴摇得像芦苇。我们喝奶茶,吃奶豆腐,酒是马奶酿,入口酸,回味甜。夜里,银河倾泻,星辰低得吓人,仿佛伸手就能拨落一串。我说:“你后悔吗?”她笑,把手指放在唇边,示意我听——风掠过草尖,发出沙沙声,像无数细小的手掌在鼓掌。她说:“草原把‘后悔’两个字吹成‘回喉’,咽下去就是养分。你看——”她指向远处,黑暗里亮着点点绿光,是萤火虫,还是羊的眼睛,分不清,“它们都是我的邻居,一辈子不搬家。”
回西安那天,她给我三样东西:一把芨芨草,已晒干,却仍带青味;一块马头琴形的小木片,是她自己削的;一张DVD,录有她拉的长调《走马》。飞机升空,草原越缩越小,最后变成一块绿毯,而北京的高楼像无数灰色牙齿,把地毯边缘咬得参差不齐。我闭上眼,让耳机里响起她的琴声——先是一声长长的颤音,像马嘶,像鹰唳,继而低回,像奶茶的蒸汽,像蒙古包顶的炊烟。
如今,芨芨草插在我办公桌的笔筒里,像一枚不会凋谢的书签;木片挂在车窗,一刹车就叮当作响;DVD则被我转成MP3,每天清晨,在地铁轰鸣里,让长调替我打开一条缝,把草原的风放进车厢。乘客们昏昏欲睡,我却听见万马奔腾,似乎听见她站在终点线,高举哈达,喊我乳名。那一刻,我明白:她还在大草原,而我把草原骑进了自己的呼吸。每当高铁穿过隧道,黑暗覆盖窗玻璃,我就听见风穿过耳际,像那匹叫“三道杠”的小马,在胸腔里轻轻打了个响鼻。
歌唱吧,为这个女同学,为这片大草原!歌唱那从北京胡同口、从西安汉城湖,飞到锡林郭勒的石榴花;歌唱把三道杠换成哈达的臂膀;歌唱所有被风吹散、又被草重新缝合的日子。歌唱吧,让马头琴的颤音沿着钢筋水泥攀援,让长调在电梯井里回荡,让每一粒被空调吹干的尘埃,重新湿润,长出绿色的根须。因为——
她还在大草原,
草原还在我心里,
而我们,终于不再被天涯海角相隔,因为我们的心是连绵着的,从东到西,从西到东。最珍贵的是,只要她有了空闲,尤其是到了夜晚,她会把《敖包相会》这支歌动情的唱给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