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顶天寺》 第二篇
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才智,同一时代的才智却因阶层不同而高下有别,甚至差别悬殊。究竟哪一方的才智能够胜任时代的要求,这是关乎万物的兴衰与趋利避害的大事。
没齿难忘当顶天寺庞大的建筑群被拆毁时,社会上知识阶层的老人们一个个痛心疾首,寺院流落他乡的一位老和尚曾反复高声长叹道:“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呀!”
吾乡东庄东南十里,有座“山上之山”,秀丽卓绝。它与唐太宗陵墓所在的九嵕山遥相对望,同为乡里地理标杆,百十里外便能引人注目。古人感其神采,于山顶筑寺,经多代扩建装潢,至解放前已具五台规模。顶端的楼、殿、佛堂共十三间,配一水窖、两口古钟。钟大如水缸,左为“冰雹钟”,能凭剧烈轰鸣驱散雹云;右为报时钟,供日常传播时辰。往下建筑渐次增多,总计一百三十间,幢幢轩昂壮丽,室内陈设名目繁多,皆由历朝历代积累而成。
家乡地理特别:从西面经“百井”村前往,隔不五里即可走到,所见并不多么巍峨;其实山身是被西边的黄土掩覆了,近处的北面,东面皆深不见底。南面若从远处关中平原远眺,只见它立于黛青色的群山之巅,屋宇浮在云端。
乡中老人言,此山地质神奇——遍体嶙峋岩石,顶端却包裹着黄土,恰为打基造屋提供了便利。
古人讲究天人合一,故庙内建筑整齐有序,样式与山水相融,连点缀的花木也费尽心思,一是品类繁多,二是布置匠心独运。
寺门前敞地有两口石底圆池,终年收集雨水,池水碧绿莹洁。池后道路两侧,各有两株古桦树,树冠交织遮天蔽日,树高十多丈,身粗需三人合搂。
沿山势初起的斜坡,是两片茂密竹林,竹木高大,粗到两手合围。。
穿过竹林,石坊山门方映入眼帘。坊顶重重,石条纵横两面皆有雕刻,楹联俱全,两侧蹲立石兽。
走过山门,碎石路转为青石台阶,两端筑有矮墙或栏杆。阶宽一丈有余,石板光滑发亮,中心明显凹陷——可见岁月悠久、香火繁盛。拾级而上,才洞察到圆稚形的山头很是阔大。红墙内,第一台建筑环形分布,计五十余间,皆是雕梁画栋、重檐带廊的豪华大殿。中心大殿的木柱,竟清一色是两围巨木,令人称奇。此处供宾客食宿,次为储物、议事之所,再为藏经室。
第二台为不衔接的规整口字形,全是佛堂——大雄宝殿、观音殿、王母娘娘庙、财神庙,是香客祈福的宝地。
第三台转回环形,是僧侣住所与禅坐之处。
第四台又为口字形,皆雄伟大殿,分上供、礼佛、讲经、诵经四堂,供僧众日常活动。
第五台顶端中央,是带亮檐回廊的三层木楼,回廊仅及下层,因顶层供奉玉皇大帝。楼下四方各有四座大殿,西北角另有两间厨房。楼底下的高台内,一孔小窑支有辘轳,原是水窖;窑口水道呈扇形,雨天可将整台的雨水归引入窖。全寺共四窖两厨。这第五台平日不对外开放,唯盛大活动时开启:一边启厨烧水款待来客,一边供人登高望远或拜玉皇。
顶天寺是关中名刹,僧侣众多,香火隆盛。每逢大法事、庙会,百十里内僧侣与远方信众便提前赶来,自始至终,山上山下人影肩摩踵接,熙熙攘攘,各式穿著,各段年华,各种容颜,各种声音,汇集成了热闹非凡的山间闹市。十里八乡的饮食摊贩,早早在山前大路两侧露天营业。寺内各神殿前的大鼎中,棒香密如丛林,燃得吞云吐雾,烟气袅袅升向蓝天。专设的大香炉与路边小铁炉,也无不火光熊熊、烟火腾跃。
假如今天是阴历七月十五,正好赶上顶天寺过庙会。一位游人在寺院的人丛中慢慢穿行,忽然被一阵沉稳的说话声吸引,循着声音走进了一间普通的朝堂。啊,屋里挤满了站着的人,一位戴着念珠的老和尚靠墙壁坐在高凳上,正为百姓讲授起名字的学问。人群听得格外认真,周遭竟听不到丝毫杂音。老僧一本正经地讲到:“名者,命也。天机从谐音中流出。奥秘在于名与姓必须浑然一体,然后再去琢磨它谐音的好坏。还有呢,名中的字数可一可二,都无关紧要,关键是词性大有玄机,请大家记住:名词是上品,动词居中,形容词为下品。再者,明面的表达再好,也不济事,只有谐音好才有用。但要注意,不能与生活中的理性逻辑犯克。”当老僧讲到这里时,用手示意他需喝口水润润喉咙。众人顺势活跃起来:有交头接耳的,有沉思默想的,有喜笑颜开的,有眉头紧锁的,更多人则纷纷开口,恳请老和尚举例说明。老和尚态度温和,不急不躁地答话说,“只要大家不厌烦,我便多多举例加以证明。”一瞬间,这个厅堂又变得鸦雀无声。老人举了许许多多名人名字的例子,中间又现蒸现卖地回答了众人所供名字的人世命运,一直讲到听众心服口服。这位来客虽未参与质疑问难,但至少也半信半疑了。其中关于对音乐家名字的概括,倒令人铭记,老和尚认为凡是在音乐上有大成就的,个人名字无不与空间,听觉器官或乐器关联。 这位来客详说起来还是一位留德博士,他逛庙那会也不过是解放前二年的事,以他对科学的崇拜和执迷,以他做为科学家的素养,庙会上的耳闻目睹和感想,最终不过是过眼云烟。然而待到2025年时,在他健康地度过了一百个寿辰后,被他一生奉为圭臬的科学观念不禁大打折扣,他把科学从主宰一切的认知修正成科学是从自然界透视出来的一个基本东西,并不是自然界的灵魂。
若把顶天寺当做关中平原一个名胜来看,打动人的还有诸多元素。
顶天寺脚下生在石缝及草丛中漫山遍野的红根韮菜自古有名,它野生而来的美味胜过一切长在沃土中的人工种植。假如把它与如今人工改良的新品种来品评,那简直是拿朝堂上的贤大夫与秦岭山上的蛮猴子作比较。请问野猴子识得几两笔墨,又有什么高深的思想认识。
其次是生在一起的山核桃和白牡丹,每年一等跨入初秋,附近村子的人便络绎不绝下山采收野核桃。顶天寺西畔有个大圆顶的土丘,乡里称为“装车顶”,意思是说车行到此,再无大道可行,只好在土丘顶上止步。同时知晓,历史上为顶天寺的建造,前后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工。百井村取名的原因,良有以也。
顶天寺盛暑时的蝉声,以及秋凉时夜间的月光特别令人陶醉。大暑天的中午当一切都昏昏欲睡时,树木成林的顶天寺却成了鸣蝉一天中最欢娱的时候,那叫声可不是城市里那种"吱吱吱"单调又沙哑的噪音,而是带有音乐弦律的“咪应,咪应,咩、咩、咩”。 而月光呢,皎洁的程度教观光者都要生出自己也变澄清了的感觉。初秋时候天气一般多是晴天,站在最高的一台,举头仰望,澄澈的蔚蓝色的天宇高深得不可思议。眉痕的新月和几点明朗的疏星就像镶嵌在那儿的一样。毫无吝惜的光波湛在顶天寺琉璃的屋瓦上面,真像落了一层白霜。当着无月的夜晚,则是另一番美景,南部平原上由西安、咸阳以及附近几个县城的灯光织出的夜景与天上银河繁星的璀璨相辉映,让人一时痴痴地遐想到天上当真有水,天上的满天星斗原来是人间灯火的倒影。若是晴朗的白昼,那么平原上的景象又是,土地平阔,阡陌交通,屋舍俨然,河流闪闪。
谁能料到?风景如此优美,并且能够提供出多种精神享受的古代建筑群,先遭打砸,以后又被干脆拆除。动手最力的竟是周围的群众。又有谁能料到?若干年后,政府幡然醒悟,觉得在文化和古迹上终究是一大损失,开始追究当事人的责任,据说在官员中开除了一名,又给两名记了大过。另据民间知情人透露,过失最大的反倒成了漏网之鱼。又后来,一位先知先觉的邻县人意识到旅游业必将光大,顶天寺是块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宝地,便急不可耐地在旧址上建了寺院形式的房屋,仍称顶天寺。只可惜从规模及艺术价值上与古物究竟是天地之差。再后来,又有谁能料到?当投资者还未取得回报,整座山体已被一家水泥厂购入囊中。从经济建设,国计民生的视野看,顶山寺所在的朝阳山无疑是一座伟大的山。礼泉地界上尽管同类石材的山数不胜数,但数它最荣幸,首先得到开发利用。
假如就前后几次意想不到请当年游客身份的洋博士,如今百岁的寿星说句话。人们以为他定会有一番崇论宏议,然而他竟神情黯然地一语不发。
作者备注,文章收笔不久,收到学友短讯。原文附录:"视频中一处有误,顶天寺始建于秦初,称齐天宫,宫傍有摩天崖即后来佛教中的舍身崖。秦建县于泾河峪口(即现在北屯,归西安府辖,后迁至赵镇,再迀骏马旧县,后至现在县址。县城人上齐天宫,由泾河西岸陡峭山梁上上,因此有了一天门,南天门在到顶天寺。后唐初佛教东传,在佛道相争时,佛教占上风,改天齐宫为顶天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