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旅 店
来 勇 勤
那年冬天,我披着两肩雪花,从哈尔滨匆匆赶到这座温暖如春的南方名城,探望病重的父亲。
医院在城郊,是座恢弘的现代化大厦。在它的脚下,蛰伏着一座简陋的灰色火柴盒似的小旅店。屋里充满肥皂味牙膏味面包味咸鸭蛋味胶皮鞋味辣椒酱味青霉素味孩子尿味,这是改革开放初期都市一个角落的气息。
住在这里的人,大多是住不上院的病人或陪患的家属。我就下榻在一楼左侧第一个房间里那张摇摇欲坠的上层铺。
从我到达的那一刻,父亲便奇迹般地睁开眼睛,望着我,嘴角翕动着,苍白的脸上露出久久不退的笑意。三天后,父亲竟然能颤颤地下地活动了。
父亲攆我去休息。于是我便松了一口气,安心地回到嘈杂的小旅店,攀上那个只有一张凉席的铺位,倒头便睡。
半夜,我醒了。不知是被吵醒的还是冻醒的。几个南方人都是属夜猫子的,喔哩喔嗤地唠个没完。新识如同故交。看他们那细细的脖颈和脖颈上不停游动的喉头,就使人想起那种拉管铜号。南方人冬天睡觉也不关门窗,夜风嗖嗖地登堂入室。我这个在冰天雪地里长大的北方人,也扛不住南国冬天室内的阴冷。
我裹紧军大衣,把耳朵也盖上,力图躲避周围的世界。可是一股刺鼻的脚臭味又猛烈地袭来。我辨别出这气味来自我的下铺。听着那林涛般的鼾声,我能断定,这里卧着的一定是我的老乡,也是一只东北虎。
清晨,撩开蚊帐,看到了下铺,那是一个中年人,岁数不大,脸上却过早地遍染风霜。虽然是双眼皮的大眼睛,但是暗淡无神,属于那种“死羊眼”。一套郑重的蓝色制服,是远行者的标配。他拿出两个压扁的面包,几口便吞下肚,然后走出小旅店。
对面床的下铺,躺着一个当地口音的病弱老者。护理他的是一个少妇,挤卧在床边。她窄窄的脑门儿,瘦瘦的脸,嘴巴有点往外凸,眼睛有点往里凹,但胜在身材匀称,接近妙曼。对于同屋这些离家在外的男人来说,她简直就像个仙女儿。
老者瞄着东北人的背影,小声嘀咕:又走了?
仙女儿说:又走了!
他们警惕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扫视了一下自己床头堆放的大小包裹。
这两个人平常说话互相没有称呼,我们也没打听过他们之间相互的关系。不过听口音,他们的原藉至少相隔几个省。
我听后心里也开始紧张起来,当天便把几件换洗的衣服和一些杂物转移到父亲的病房。尽管东西并不值钱,但如果丢失了,对我这样身在异乡的人可也算得上不可估量的损失。
我白天到病房陪护父亲,晚上回小旅店睡觉,这是每一天的日程。我的下铺每天也都是早出晚归,但不是去医院。医院门前有一趟专线公共汽车,每半小时一辆。从这里到本城火车站需跑四十分钟。他每天都是乘这线车去市里,有些神秘,不能不令人生疑。
晚间,小旅店里又热闹起来。
那个来割痔疮的太原工人和那个来护理病人的镇江干部,正以老醋为题展开辩论,各自都为捍卫家乡特产的历史地位而不依不饶。听他们说话的调调,我感受到了醋味的浓烈。
那个脖子不能转弯的大背头又在对那个一只眼上贴着药布的小平头痛说家史,说是当年一个辛亥革命的大人物落配那会儿,在他们家住过好些天。他爷爷和他是从小玩泥巴的朋友。后来那个大人物东山再起,到他们家答谢,还送给他爷爷一把德国造匣子枪,亮微微的烧蓝,一打”砰砰”的。
讲者神采飞扬,听者无限向往。
那个仙女儿又在擦身子。她上穿肉色丝质背心,下穿黑色呢质长裙,一眼就能认出是舶来的旧洋货。当时这座城市的街上经常见到售卖这类二手服装的店铺。这些东西虽然一直受到各方面的诟病,但物美价廉,也确实扮靓了普通人的生活。她洗完外露的公开部位,又将毛巾塞到背心和裙子里擦拭。虽然只是蜻蜓点水,却也顾及了四面八方。
每当这个时候,是客房里最安静的时刻。那两个家乡老醋的捍卫者突然停止舌战。那个脖子不能转弯的大背头脑袋似乎活泛了。那个只露一只眼的小平头视物独具优势。我下铺那个东北人的一双“死羊眼”也炯炯有神了。我当然也没闲着,眼睛的余光实在躲不开呀。
后来听过一句词,穿衣服显瘦,脱衣服有肉,使我想起那个仙女儿。
早晨,那个东北人又像往日一样,急匆匆地走了。
突然,那个仙女儿惊叫起来,说是钱包丢了,急得一阵翻找。
那个老者的目光扫向对面的床铺。
仙女儿扑到东北人的床头,拽过那只印有“要斗私批修”红字的帆布旅行袋,猛地拉开来看,里面仅有几件衬衣。
两人呆坐了半晌。
老者躺在床上说腰下硌得慌。
仙女儿帮他翻一下身,发现硌他的正是她的钱包。
她惊讶地张着嘴,自嘲地笑了,露出上下两排整齐的白牙,嘴不好看牙好看。眼睛睁成杏核状,也好看了。
那个东北人这天比平日回来得更晚。他又像往常一样吃面包。伸手去倒水,暖瓶空了。每晚清扫员只给各屋灌两暖瓶开水,大家喝一些,仙女儿沐浴用一些。
仙女儿送给东北人两个咸鸭蛋。
老者躺在床上说,家里腌的,好吃。
看来他俩心里对东北人怀有歉意。
我递给他一瓶啤酒,当地产品,味道寡淡。那时物流不行,很少见到别的品牌。
看来他是真饿了,都收下了。他酒量不大,几口啤酒下肚,嘴上就磨磨叨叨地讲开了。
他说他们老家有一个跑腿子,有一天背着土枪去山上打狍子。穿过密密的红松林,见到前面一个空心树桩儿里有个黄黄的东西,马上瞄准。但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孩子,被一件黄棉袄裹着,塞在洞里。他赶紧把这个冻僵的孩子拽出来,抱着往山下跑。
回到家里,弄来一盆雪,把孩子的衣服脱下,用雪揉搓。他惊异地发现,这竟然是一个成年人,一个二尺高的矮女人,大脸盘,塌鼻梁,肿眼泡。虽然矮小,但身上什么零件都不缺。
矮女人被暖醒了。问她是从哪儿来的,她不说,只是哭。
邻居们得知他在山上拣回一个怪人,纷纷来探望,惊叹和怜悯之后,少不了留下些吃食和零钱。后来附近十里八村的人也有来看的。他那阵儿得的钱比上班干活时的收入还要多。
新鲜劲儿过了,门庭冷落了。
他脑子一转,用一条旧线毯将矮女人一裹,背在身上,开始浪迹江湖。从北到南,他们每天收获的钱和粮票,把腰包塞得满满的。
他们一路没少吃好东西,哈尔滨华梅的俄式大菜,天津的狗不理包子,北京全聚德的烤鸭,南京江苏酒家的油鸡,上海红房子的芥末牛排,广州粤菜馆的龙虎凤大烩,都见识过。
谁想,就是在这座城市,在火车站,在夜晚,他把矮女人弄丢了。当时他去买面包,排了一阵儿队,只是一会儿功夫。
奇怪的是,他当时不但没有着急,反而心里还感到一阵轻松。
他带着一大兜子钱,一个人回到老家,有点儿衣锦还乡的感觉。
往后的几年里,他觉得周围的人都鄙视自己。在经历了生活的悲苦之后,他想起了矮女人,感到了自己内心的强烈不安。那些钱还在,他知道那都不应该是自己的。
那个东北人把这个别人的故事讲完,反复问大家,南来北往时,有没有见过这个矮女人。
大家长久地沉默了。仙女儿“嘤嘤”地哭了。那一夜,屋子里脚臭依旧。
清晨,我脑海里仍然翻腾着东北人讲的故事。那个年代故事多,这个故事最扎心。
小旅店的院子里是菊花的天地,赤橙黄绿青蓝紫,色彩纷呈,仪态万方,那奇香使人刻骨铭心。如同人生际遇,百变不同,都令人玩味。
那个东北人今天起程,去往另一个城市。他拎着“要斗私批修”旅行袋,沿着菊花小径走,带着别人的故事,也带着自己的故事,身后留下了我们这些在小旅店里萍水相逢的人。
作者简介:来勇勤,一九八二年毕业于黑大中文系,文学作品发表于《芒种》、《北方文学》、《鸭绿江》、《青海湖》、《石油文学》、《中国铁路文艺》、《黑龙江日报》等,转载于《散文选刊》等,入选于《黑龙江四十年文学作品选》、《龙江当代文学大系》等,出版有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