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 驼 草 (散文)
◎ 春 阳

列车在茫茫戈壁上急速行驶,空旷寂寥,一览千里。天地之间,只有顽强的骆驼草稀疏地散落在大地上。大风吹过,细小的沙粒都被无情地卷走,只留下粗砂石砾一展戈壁的荒凉。
骆驼草,一种带刺儿的、其貌不扬的野草,却用它弱小的枝叶和根须,紧紧地守护着身下的沙土,留住了它们、集聚了它们,使它们在自己的庇护下,形成一个个绿色的小丘。于是,那大大小小的、蓬勃着骆驼草新绿的小圆包遍布荒漠,一眼望去,就像无数荒芜而年久的坟茔。我们的列车就仿佛穿行在这巨大的、无边无际的“坟场”之中。
“在戈壁滩上修铁路、建城廓是何等的艰苦卓绝啊。你们看――”有同行者指着窗外堆聚着无数绿色丘包的戈壁滩,故作悲壮地说:“牺牲了多少人啊!这都是烈士的坟墓。”
虽是一句打趣的话,却使我对貌似卑微的骆驼草凭添了许多敬意。谁又能够保证,骆驼草顶骄阳烤灼、抗沙魔催残,拚死命呵护、倾全力坚守的,就不是壮士的忠骨呢?
到达目的地,我们乘车去了真正的烈士陵园,那里长眠着700多名为国捐躯的将士,我们敬爱的聂荣臻元帅的巨大墓碑,就排列在六百将士之首。
轻轻地,我走进陵园,黑碑白棺,就静静地卧在眼前。元帅的身后,紧跟着将军和士兵,整整齐齐、威风凛凛,仿佛只要一声令下,他们一个个就会从墓穴中一跃而起,再一次成为纵横疆场、威震敌胆的勇士。于是,热血在我的周身奔腾,展望墓群,我的心被震撼了,站在他们整齐的队伍中间,便仿佛置身于一种伟大的力量之中。
从陵园回来,烈士们的英灵使我久久不能释怀,特别是在烈火和爆破声中壮烈捐躯的“九烈士”。他们生是一个连队中的战友,死是一个墓穴里的英魂。他们不断牵扯着我的思绪,久久萦绕在我心头。终于,在一个风高气爽的早晨、在戈壁滩上赤日炎炎的爆晒之下,我用来回徒步十公里的虔诚,去朝拜我心目中的圣灵。
瓦蓝瓦蓝的天空下,一步步地,我走向他们。迎风飞舞的裙裾,是一面猎猎作响的旗帜,伴随着我,奔向那烈日下隐约可见的绿地。终于,戈壁滩上出现了一块美丽的绿洲。我知道,我与他们不远了。
陵园近了,荒莽的戈壁上就稀疏地长出些野花瘦草,越是靠近陵园越是茂密,渐渐地便与陵园的树木连成一片,形成大面积的绿洲。
当我第一眼看见那些粉红色的小花,并不十分在意,它实在瘦小单薄,小朵小朵地开着简单的花。可是当它们开成一片,并且越集越多,将那集聚的粉红团团簇簇地铺展在陵园周围,我的视线和心灵就都被占据了、熏染了。其实,我也明白,这些野生花草,是凭借着自身顽强的生命力、靠近并借助陵园绿化的灌溉,方才形成了气候。但它们海浪般在大风中一簇簇、一层层柔美地向我滚来,我便魂不守舍,自作多情地认为这些小家伙在向我暗示着什么,便神思恍惚地走向那片粉红。
当然,我更愿意将芳草的蓬勃与烈士的不朽串连在一起,这或许是一种被假想成超越现实的神秘。但当我站在这种自以为是的意寓之中,却着实惊呆了。因为,我发现,那些坚强而又柔弱的、守护着簇拥着烈士们的小粉花,竟然就是骆驼草的花朵。
我蹲下身子,轻轻地,采撷着骆驼花。锋厉的骆驼刺儿,扎进我的食指,一枚殷红的血珠,被我挤在指尖,颤微微地,在阳光下闪着可爱的光泽。我的心也随之颤栗起来,似有无限的畅快。
没有第一次集体拜谒的喧闹,没有繁复的祭奠仪式,我手捧骆驼花,像一个无需预约的老朋友,轻轻地,就走到了他们中间。太阳用她最炽烈的热情,亲吻着大片白色的棺柩,明晃晃的,让人有些睁不开眼睛。但,我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九烈士”的墓碑,它因九人同葬,比其他石碑都要高大,就像前边将军的灵柩一样显眼。
“夏水延、李福清、李树智……”默默地,我的手指在黑色的墓碑上温柔地拂过,像轻轻地抚摸着我兄弟们浓密的黑发。
那一天正好是“八一”建军节,冲天的烈火凭借正午的骄阳和戈壁滩上特有的大风,呼啸着吞噬国家和部队的财产。9名无畏的战士,赴向烈火,让燃烧的身躯,在冲天的烈火和震耳欲聋的轰炸声中,惊爆出最后的英雄誓言。战友们含泪在硝烟弥漫的现场呼唤着、寻找着,但他们找不到一具完整的尸首,他们不知道那一截截焦黑的肢体和零碎的皮肉,是哪一位英烈的尸骨。于是,他们将九位英雄的遗骨和收集到的点点滴滴,合在一起,立了这块“九烈士”碑。
我将手中的骆驼花,虔诚地摆放在“九烈士”墓前,手指再次深情地拂过那些年轻的名字。我的心顿时被一种深深的感动所涨满,眼里便有了潮润润的感觉。
从“九烈士”墓前猛的站起,一种大脑缺氧般的旋晕使我闭上了眼睛。黑暗中,眼前却出现了辉煌和强大的幻影。这种幻觉在我睁开双眼的一刹那,还原成雪白的、整齐的群墓。突然,我仿佛第一次倾听到了历史的足音,在这种幻觉和现实面前,行进得是那样凝重而深沉。拂去岁月的风尘——一如我的双手轻轻拂过烈士们的碑文,终于,我看到了聂荣臻元帅深邃的目光,建设者们执着的脚步,“热血洒边关,忠骨埋戈壁”的豪情。于是,我懂得,在中国航天历史上,有一条用热血和信念混凝着铺就的道路,路上叠砌着无数英雄的名字。
陵园简介上说,四十多年前,这里就是一片长满骆驼草的荒漠。不错的,这里原本就是一个天然的大坟场,和陵园外那高低不平的“坟冢”连成一片。那是古往今来,多少热血男儿为国捐躯、血洒边关,用生命和白骨堆集起来的巨大的绿色丰碑啊。
当年,王翰高举着“葡萄美酒夜光杯”,用视死如归的英雄豪情和豁达开朗的诗人情怀,仰天长啸:“古来征战几人回”。多少英雄好汉,就这样战死沙场,单在唐朝诗人陈陶的笔下,就有“五千貂锦”,“誓扫匈奴不顾身”,最后,终成“无定河边骨”。滔滔不绝的无定河水啊,一定鲜红而咸腥,五千具森森白骨,铺就一条不归路、筑起一座倚天碑。这是何等的悲壮、何等的惨烈。好在还有青青骆驼草和草下那抔戈壁热土,能够实现义士们“天涯处处埋忠骨”的豪迈,为英魂们扯一片荫、聚一堆土、开一丛粉红的小花。
从陵园出来,阳光越发地炽热了。那云锦似的骆驼花,因镀了阳光的亮色,更加撩拨人心。
瓦蓝瓦蓝的天空下,一步一步地,我远离了他们。迎风飞舞的裙裾,是一面猎猎作响的旗帜,在广袤的戈壁滩上、在烈日杲杲之下,飘摇着、飘摇着。
因为没有尽头,所以不会消失……
作者简介:春阳,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武汉市作家协会会员,武汉市散文学会会员。《中华文学》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