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尔寺见闻
◎郑能新 中国作协会员
站立于莲花山坳,远处金顶浮凸于灰白色建筑群中,晨光为其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仿佛是佛祖遗落在凡间的一粒佛珠。山风拂过,吹动檐角的经幡,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低声诉说着千年的故事。山坳间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酥油香,与草木的清新气息交织在一起,沁人心脾。沿着蜿蜒的石板铺成的道路缓步前行,两侧的嘛呢石堆层层叠叠,上面镌刻的经文历经风雨侵蚀,却依旧清晰可见,每一笔都凝聚着信仰的力量。偶尔有身着绛红色僧袍的僧人擦肩而过,他们步履从容,眼神沉静,仿佛早已看透世间的喧嚣与浮躁,只专注于内心的修行与对佛法的虔诚。
这便是塔尔寺,十万狮子吼佛像的弥勒道场,宗喀巴大师诞生的圣土。宗喀巴是藏传佛教格鲁派创始人,是一世达赖和一世班禅的老师,其地位在藏传佛教史上举足轻重,被信徒尊为第二佛,使得塔尔寺不仅成为宗教活动的中心,更成为传承和弘扬藏传佛教文化的重要圣地。每年,来自四面八方的信徒和游客都会汇聚于此,在庄严肃穆的氛围中感受信仰的力量,聆听古老的传说,探寻这片圣土所承载的深厚历史与文化底蕴。
一、菩提树下
那棵传说中的白旃檀树仍在,虽已用银塔封护,犹从缝隙间探出苍翠。公元1357年,宗喀巴大师诞生时,其母剪脐带滴血处生出此树,每片叶上自然显现狮子吼佛像。如今信徒环绕银塔疾走,手指拂过塔身鎏金雕花,仿佛触摸着六百多年前的胎藏。塔下的石板被人类的双手磨得发亮,如同镜面般映出信徒们虔诚的面庞。有人俯身亲吻冰凉的塔基,有人将额头轻轻抵住银塔的棱角,默默祈祷。树影透过塔身的镂空花纹洒落,在地面织就细碎的光斑,随着风微微晃动,宛如流动的经文。不远处,几位老阿妈正手持转经筒,口中念念有词地绕塔而行,她们的脚步虽缓,却一步一叩首,将岁月的虔诚融入每一次俯身。空气中除了酥油香,还多了几分草木的湿润,那是白旃檀树从缝隙中渗出的清冽气息,混着信徒们的低语,在小小的院落里久久回荡。
一老妪匍匐于树前石阶,额头有一层厚厚的茧子。她将整叠十元纸币塞入功德箱的动作,就像把种子埋进土地般庄重。导游多杰说,他前不久给母亲二百元零花钱,母亲除了吃份早餐和来往寺庙的车费外,其余一百八十元都捐给庙里了。有些人还把家里收入的百分之八十都捐向寺庙,他们从遥远的乡野赶来,带着积攒许久的或微薄或丰厚的收入,只为在圣树前献上一份心意。其实,他们并不祈求什么,只是觉得能为这片承载信仰的土地添一块砖、加一片瓦,便是此生最大的福报。信众们的虔诚与奉献如此纯粹,不掺一丝功利。这种信仰于芸芸众生来说,似乎完全不能理解,即使我等见得多的,也尚存一丝诧异,但在此刻,我觉得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唯有发自内心的尊重了!
二、磕长头者
山门前的石板被磨出镜面光泽,那是无数身体打磨出的岁月包浆。一对年轻夫妻正在寺院内的行道上磕长头,大家纷纷避让。丈夫额间系着牛皮护额,妻子腰间围着牦牛皮围裙。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双手合十从头顶次第落至胸前、腹部,然后膝盖重重砸向地面,整个身体向前延展,额头精准地叩击在石板或水泥地面上,发出沉闷而坚定的声响。每一次起身、下伏,都像一座移动的经筒在重复着古老的仪式。女子的脸颊被高原的阳光晒得有些深红,却在低头叩拜时露出一抹沉静的笑意。她身旁的丈夫眼神专注,每一次俯身都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护额与石板的摩擦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寂静,并不是人少,相反,游人和信徒摩肩接踵,只是,所有人都保持着虔诚般的安静。不远处,一位白发老者正以同样的姿势前行,他的动作略显迟缓,关节处的护具已磨得发亮,但每一步都稳如磐石。
第一次亲眼得见磕长头者,自是多了一份好奇。观他们起身时如云开见月,俯身时若山倾地陷。每一个动作都精确如仪:合掌触顶喉心,代表供养身语意;五体投地时,掌心向上象征舍弃我执。当然,这是向旁人请教的,不然,我哪懂这些!偶尔有游客经过,举起相机又默默放下,生怕快门声惊扰了这凝固的时光!这一刻,我忽然明白:在这里,信仰不是被观看的风景,而是流淌在血脉里的呼吸,是身体与大地的对话。
山风卷起经幡,发出猎猎的声响,与磕长头者身体撞击地面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仿佛是天地间最质朴的诵经声。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洒下,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投映在光洁的石板上,与那些深浅不一的凹痕融为一体,分不清哪是岁月的印记,哪是信仰的足迹。有信徒从旁经过,会双手合十行礼,然后悄然离去,彼此间没有言语,却有着无需言说的默契。
阳光穿过云层的缝隙,在他们起伏的身影上投下流动的光影,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随着这节奏缓慢呼吸,每一道虔诚的伏拜,都在时光里刻下深深的烙印。
三、金顶秘语
大金瓦殿内,宗喀巴银塔镶满宝石,千年珊瑚与绿松石在酥油灯映照下灿如星河。只是让人奇怪的是,所有捐献的珠宝都被敲碎镶嵌。我有些疑惑,便问。老喇嘛说,“完整的珠宝易惹俗世贪念,敲碎后每一粒都成了信仰的碎片,平等映照每个朝圣者的心。”一位来自江南的我所熟悉的商人文友也不解地问,那为何不将珠宝打磨成相对规整的形状?老喇嘛指着殿外飘扬的经幡笑道:“风不会挑选经幡的形状,信仰也不会在意珠宝的模样。”商人望着银塔上那些毫无规则却熠熠生辉的珠宝碎粒,忽然想起自家店铺里那些被精心雕琢却冰冷的玉器,心中某个角落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触动了,他转过头跟我说“圣与俗的区别就在如此啊!”。
我顺着老喇嘛的目光望向银塔,那些被敲碎的珠宝在跳动的灯火里闪耀着细碎光芒,倒比完整时更添了几分温润。说话间,一位年轻僧人端着铜盘进来添酥油,盘里盛着新捐的玛瑙珠子,颗颗饱满圆润。老喇嘛捻起一颗,用拇指摩挲片刻,递给僧人时使了个眼色。我瞥见僧人转身走进偏殿,片刻后传来细碎的敲击声,再出来时,铜盘里已是一堆米粒大小的彩石,在酥油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我忽然明白,那些被敲碎的宝石,不是失去了价值,而是化作了千万个微小的光源,在每双仰望的眼睛里,点燃了平等的星光。
酥油灯芯爆出噼啪火星,将银塔上的宝石碎光抖落在地面,如同撒下一地流动的金沙。我定睛细看,那些细碎的彩石仿佛拥有了生命,每一粒都在光影中微微颤动,像是在低声诉说着信仰的真谛。我抬头望向银塔,那些曾经完整的珠宝,此刻以另一种姿态绽放着光芒,它们不再是冰冷的物件,而是融入了无数朝圣者的心愿与期盼,成为了连接尘世与信仰的桥梁……
绕塔而行的朝圣者大多衣衫朴素,他们双手合十贴在胸前,缓缓转动手中的经筒,每一步都走得沉稳而虔诚。有人驻足在银塔前,凝视着那些碎宝石闪烁的微光,眼中泛起泪光;有人俯身用指尖轻轻触碰地面,仿佛想接住那些流淌的金沙,将这份温暖与神圣印在掌心。有孩童好奇地伸手触摸那些发光的宝石,被母亲轻轻拉住,转而教他用额头抵住冰凉的石面,感受那穿越千年的温度,仿佛无数前人的信仰正顺着那坚硬的石头缓缓渗入他的血脉……
大约是见我一脸忠厚和一脸的想探究竟吧,老喇嘛用他的手指轻轻拂过银塔边缘,声音像酥油灯的光晕般柔和:“珠宝本无圣俗,人心才有分别。当它们碎作星辰,便不再属于某个人的珍藏,而是成为了所有生命共有的光明。”我望着他深邃的眼眸,忽然觉得那些跳动的火光、细碎的宝石与朝圣者的身影,在这一刻交织成了一幅流动的画,画里没有高低贵贱,只有信仰在时光里静静流淌……

作者简介:郑能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黄冈市文联副主席、黄冈市作家协会主席,现为湖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湖北省作家协会散文专委会副主任。已发表、出版文学作品300余万字;有40多篇入选《小说选刊》《读者》《新华文摘》《短篇小说选刊》等国家级选刊、选本;有多篇作品被选入大、中学生课本、课辅以及学生考试、公务员考试题例。曾获“西班牙华语小说奖”、“孙犁文学奖”、“曹雪芹短篇小说奖”以及中国小说学会、中国散文学会等文学奖项60多次。曾获“湖北省文联系统十佳青年文艺人才”、“湖北省宣传文化系统‘七个一百’百名文学人才”称号。
作者单位:湖北省黄冈市文联(黄冈市遗爱湖公园风情街文兴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