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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堂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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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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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堂屋是椆树下潘家的中心。
这中心,一是地理上的核心——整个潘家是座三进院落,两侧带厢房,正堂屋就坐落在三进院的正中。二是家族的情感中心:过年打糍粑的热闹在这里上演,大人抡着木槌用力捶打糯米饭,热气裹着米香升腾;小孩在旁嬉闹,趁大人不注意,偷偷从石臼里抠出糯米饭,粘得满手都是,却咧着嘴笑得开心,引得众人哄堂大笑。三是家族红白喜事的固定场地:上辈人出生满百天取名、成婚时拜堂、离世后设灵堂,全在这屋里。生时离不开,死后也离不了。平日里,正堂屋格外宽敞,只摆着一张八仙桌和几条二人凳。最让人称奇的是燕子总来这里筑巢:叽叽喳喳的叫声添了不少生气,可落下的灰白鸟屎又得清扫,大人常吆喝着小孩去打理,成了件既欢喜又头疼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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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堂屋正前方有条小河,院里人都叫它“小江”——因为不远处有条大河,被称作“大江”。“江”在这里读“缸”,我小时候竟以为装水的都叫“缸”。唯独厢房旁的古井不被我归为“装水的缸”,只因院里人都喊我奶奶“井边奶奶”。
奶奶本姓雷,是武冈城边大户人家的女儿。没人告诉我她何时嫁入潘家,只知她在院里颇有威望——解放前,只要有她在,土匪都不敢进村。我总琢磨不透:这位身高不足一米五、因裹脚而走路一跛一跛的老人,哪来这么强的气场?
奶奶极少提起爷爷。即便茶余饭后,二爷爷、大伯伯聊天时偶然聊到爷爷,她也会悄悄把话题岔开。后来,和父亲一同长大的堂爷爷总跟我说:“你爸跟你爷爷是一个模子刻的脸,你又跟你爸长得一模一样。”二十岁那年,我忽然梦见一位白白胖胖的老人走到床边,慈眉善目地看着我。惊醒后我讲给父亲听,他哈哈大笑:“那是你爷爷来看你啦。”没过多久,我便离开院子,踏上了工作岗位。
那是我唯一“见到”爷爷的场景。院里人说,爷爷是个零担货郎:从湖南挑着一担日杂用品,像针、线这类小物件,一路卖到广西、贵州。后来走熟了这条路,他便组织院里的堂兄堂弟一起做货郎,队伍最多时有近十个汉子,以靖州为中心的村村寨寨,都知道有支“潘家货郎队”。
他们肩上挑着两个木箱,走村串户。放下担子揭开箱盖,里面的方格中整齐摆着缝衣针、棉线、顶针、彩色丝线、小镜子、红头绳、焦糖块等几十种小商品,看得人眼花缭乱。
这时,他们会拿起带柄的小圆鼓,一边摇一边走,“铛!铛!铛!”的声响在村寨间传开。苗侗村寨的老妇人闻声,便会纷纷走出家门。至今当地还流传着一句歌谣:“拨郎鼓,拨郎鼓,先站着,银饰换线来。”
俗话说“货郎担,零钱串”。虽说路途遥远、货物小巧,但这些小商品本钱低、利润高,货郎们才得以安稳营生。
爷爷作为领头人,为人谦和,即便做小生意,也从不算计分毫。湘黔桂三省的六七个县里,谁家老人手开裂需要甘油、谁家小孩馋糖、谁家小姑娘要红头绳扎辫子,他都记在心上。哪怕绕点路,也会把东西送过去,从不多提钱的事,只图个彼此舒心。大土匪张云卿听说后,特意叮嘱湘黔桂边界的手下:“谁跟潘家过不去,就是跟我过不去!”
因此,爷爷每次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快步走进正堂屋,恭恭敬敬地上香,喃喃道:“托祖宗的福,货没丢,兄弟们也都平安。”三拜之后,他会拉着两个弟弟的手,让他们再叩三个响头,语重心长地嘱咐:“不管啥时候,逢年过节都要记得来给祖宗上香。”
这两个弟弟,一个姓潘(五服内的堂弟),一个姓祝(爷爷异父同母的弟弟)。或许是因为爷爷自幼丧父(他是“背父崽”,即父亲在他出生前就已离世),他始终把两个弟弟当作亲生孩子般照顾。去贵州的路上,他总走在最前面带路,让潘姓弟弟去左边的村子,祝姓弟弟去右边的寨子,两村相距不过几华里——他既怕弟弟们的货卖不出去,更怕没法及时掌握他们的安危。那时的山路可不太平,除了土匪,还有老虎、野狗、狐狸等野兽出没。
两个弟弟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各自沿着柳江上下游走,从不愿给哥哥添麻烦。他们常拿针、线等小商品换些当地特产,再沿路卖着回家。回到椆树下的院子时,刚好能凑齐本钱,稍作歇息、进了新货,便又匆匆出发。兄弟几人常常只在半路相遇,对视片刻,只相互叮嘱一句:“兄弟,别太累,保重身子!”
可爷爷最终还是累垮了。一天在黎平,他突然双脚不听使唤,连路都走不了。两个弟弟急忙赶过去,风尘仆仆的脸上满是焦急,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我想回正堂屋。”爷爷轻声说。
“好!我们抬你回去!”
回到家时,正堂屋里已点燃两对红蜡,烛火映得屋内亮堂堂的。爷爷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躺在担架上的他,吃力地抬起头望着神龛上的祖先牌位,随后安详地闭上了双眼。
院里人还没察觉爷爷的离去,正堂屋内,只剩烛火摇曳,一片寂静。(2025.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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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潘强,男,湖南省邵阳市城步苗族自治县人,苗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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