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径文学社作品】(夕阳浅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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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径文学社是1985年湖南省城步苗族自治县一群少数民族青年自发组建的群众性业余文学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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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小弱“充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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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才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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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位于湘西南山坳里的湖南省城步苗族自治县,山环水绕,民风淳朴中带着几分刚烈。这地头的人说话做事,都讲究个实在,最瞧不上那些虚头巴脑的腔调和做派。但若太实在了,又难免显得“冲”,于是民间便有了个耐人寻味的词——“充很”。“充很”一词意蕴丰富,有示强、逞能、强出头的意思,有时又含着恃强凌弱的意味。往世相深究,这“充很”二字,道尽了人生百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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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大年初一午时,田家院子里静得出奇。田老汉蹲在堂屋门槛上,一口接一口嘬着旱烟,烟雾缭绕中,眉头锁成了个“川”字。
产房里突然传来一声婴儿坠盆的声音,田老汉猛地站起身,烟杆在门槛上磕了磕。不一会,接生婆将婴儿擦洗后裹着襁褓抱出来,脸上却不见喜色。
“田老爹,是个带把的,可……”接生婆欲言又止。
田老汉接过襁褓中的孙子,那婴儿不哭不闹,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直直看着他,竟有几分成年人的审视意味。
“这孩子,怎么不哭呢?”田老汉心里咯噔一下。
他掐指算了算生辰八字,眉头越发紧锁。这孩子丙辰年正月初一午时出生,命格奇特,五行偏枯,若是养得好,将来能成大事;若是走偏了,怕是要成个混世魔王。
“命比较刖,今后可能是个小霸王。”田老汉喃喃自语,随即高声道:“取名‘小弱’!以弱克刚,以柔制强!”
说罢,他转身从鸡圈里捉了只刚会鸣叫的小公鸡,手起刀落,鲜红的鸡血滴入碗中。他将鸡血洒在红纸上,挥毫写下“田小弱”三个字,墨迹淋漓,贴在祖宗牌位下方。
说也奇怪,这写上姓名的红纸刚贴上,产房里就传来“哇”的一声嚎哭,声音洪亮异常,竟将房梁上的陈年灰尘震得簌簌落下。
田老汉愣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这孙子,怕又是得了咱田家‘充很’的真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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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家的“充很”,在当地是出了名的。
早在清朝年间,西岩湾里的田家枝分三房。小房这一派的老爷子过世了,请风水先生在祖坟山选了块风水宝地。二房人多势众,几个彪形大汉闻讯赶来,不问情由,从丧家猪圈里拖出一头肥猪,用猪圈栅栏方木当场砸死,烹来吃了。老爷子的大儿子与他们理论,结果被打成内伤,卧病半年。那些人还在死者坟旁培了个假坟,意图破坏风水。竟将骨子里透着的五分愚昧、三分狠辣、两分无赖般的充很演绎的淋离尽致。
到了小弱父亲这一辈,田家其中有两个堂兄弟,一户人丁兴旺,生了五个儿子;另一户却只生有一个独生女儿。有一次,人丁兴旺的那家竟为了一句生活中的闲话生了闷气,冲到另一个兄弟家里,将其扇了几个巴掌。将一对亲兄弟充很成冤家。
田小弱从小就听着这些家族旧事长大,那双黑亮的眼睛里,常闪烁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思量。
田小弱五岁那年,跟着爷爷去西岩赶集。一个卖糖人的摊子前,围着三五个同龄孩子。摊主是个武冈人,手工做的糖人生动有趣,孩子们看得眼馋,却大多囊中羞涩。
田小弱挤进人群,盯着糖人看了半晌,忽然问道:“你这糖人,可以用来充很么?”
摊主一愣,继而大笑:“小娃娃,糖人怎么能充很呢?”
田小弱不言不语,从兜里掏出几个锑毫子——那是爷爷给他买糖包子用的——全部放在摊上:“我全要了。”
摊主惊讶地看着这个不及他腰高的小孩,但还是收下钱,做了七八个糖人。小弱接过糖人,转身分给了周围眼巴巴的孩子,自己却一个没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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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路上,爷爷问:“小弱啊,你为何要把糖人都分给别人啊?”
田小弱抬起头,眼神清亮:“爷爷,田家人的‘充很’是欺负别人,我以后要充很,是要帮助别人。”
田老汉闻言,久久不语,只是摸了摸孙子的头,眼中有了不一样的光彩。
田小弱长到十五岁,已是半大小伙子。他继承了田家人的高大骨架的遗传,却又比寻常少年多了几分沉稳。城步山区的少年们,这个年纪大多开始接触酒水,酒桌上逞强斗狠,成了另一种“充很”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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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步素有“酒醉英雄汉”之说,山里人与在部队里呆过的兵哥战友一样,大多善饮,常夸口“酒能喝饱”,“千杯不醉”。
这年春节,田家来了几位远亲,其中有个比小弱大两岁的表哥,酒量极大,在酒桌上已是小有名气。酒过三巡,那表哥便开始“充很”,先用小杯,然后用茶杯,挨个与人比酒,言语间已有几分轻狂。
轮到小弱时,表哥斜眼笑道:“小弱兄弟,听说你们田家的男人最能‘充很’,米酒只能喝饱却喝不醉。来来来,今日让哥哥见识见识!”
满桌人都起哄,小弱却摆摆手:“我不会喝酒。”
表哥更是得意:“田家人不会喝酒?莫非是徒有虚名?”
小弱也不恼,只淡淡一笑:“充很不在于喝酒,表哥若真想见识,明日后山见。”
第二日早上,后山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人。那表哥酒醒大半,看着陡峭的山路,心里已有了几分怯意。
小弱指着山顶:“咱俩谁先到山顶,谁就算赢了。”
表哥硬着头皮应战。两人同时出发,小弱如履平地,表哥却跌跌撞撞,不到半山腰就已气喘吁吁。最终小弱先到山顶,面不改色;表哥晚了一炷香时间,瘫倒在地。
小弱伸手拉他起来,平静说道:“表哥,酒桌上充很,伤身又误事;这爬山充很,强身又健体。你说哪个更好?”
表哥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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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爷爷问小弱:“你何时练就的这身本事?”
田小弱笑道:“每日清晨,我都偷偷上山练脚力,就为了有一天,能让田家的‘充很’换个样子。”
高中毕业时,田小弱差三分未能被一线本科录取。一年后,田小弱应征入伍,被分到岭南某部服役。部队里五湖四海的兄弟都有,少不了各种形式的“充很”。
1998年,已经担任班长的田小弱随队参加长江抗洪抢险,他带领全班坚守一段险堤半个月,高温酷暑下他中暑晕倒硬是不下火线;连队组织抢险固堤时,他一次扛三个沙装,飞奔上堤,扎扎实实地充了一次很。抢险任务完成后,田小弱荣立三等功,被提升为排长。
有一次,他陪同一位中校军官赴邻近某大型企业做客,起初宾主尽欢,互留联系方式,期望常来常往。谁知,酒过三巡,一言不合,竟掀桌相向,还在主人家脸上留下了彩色。结果不欢而散,再无来往。
又有一次,一位战友家中办喜事,众人前去贺喜;晚宴高潮时,其中一位战友兴起,与人对饮,终至不省人事,用担架抬到医院打吊针。
小弱每每见到这般情景,总是摇头不语。
连长注意到这个言语不多却十分扎实可靠的排长,问他:“田小弱,你怎么从不与人拼酒?”
田小弱立正回答:“报告连长,我认为军人要充很,应该在训练场上充,在完成任务中充,在杀敌立功的战场上充,而不是在酒桌上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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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长闻言,拍了拍他的肩膀,还特意多看了他几眼。
2000年深秋,部队组织山地进攻作战演习,田小弱所在的连队奉命完成夜间穿插敌后任务。天黑路滑,一名战友不慎跌入深坑,摔折了腿。队伍面临抉择:是留下伤员继续完成任务,还是放弃任务护送伤员回营?
正当大家争论不休时,田小弱站了出来:“连长,给我两个人,我能带伤员继续跟上队伍!”
连长皱眉:“这怎么可能?夜间穿插,带着伤员……”
“我能!”田小弱眼神坚定,“请连长相信我!”
最终连长同意了。田小弱让卫生员给伤员进行了包扎,然后和两个战友用战备刀砍来竹杆,用背包带做了个简易担架,轮流抬着伤员前进。他们比预定时间晚了半个小时,却奇迹般地完成了任务。
演习的总结会上,连长特别表扬了田小弱:“这次田小弱排长‘充很’,既保护了战友,又完成了任务,充得是时候,充得是地方!这种面对困难不低头的‘充很’精神,值得我们大家学习和发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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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后,田小弱也担任了连长,带出了军区基层建设标兵连,再次立功。部队整编时,田小弱选择去了深圳特区工作。
那年5月,强台风暴雨正面袭击深圳,科技园区洪水汹涌,情况危急。
面对园区齐腰深的积水,众人束手无策。田小弱看着汹涌的洪水,忽然脱下雨衣,率先踏入泥泞中。
“来几个人跟我一起挖渠,排水泄洪!”他高声喊道。
几个年轻人受他鼓舞,跟着跳进洪水中。田小弱抡起铁锹,在齐腰深的泥水里开渠疏导积水。雨水打得人睁不开眼,泥浆淹没了半身,田小弱却如中流砥柱,屹立不倒。
治理园区松软边坡时,他又根据当年抗洪抢险的经验,提出了用编织袋装沙土、分层垒压的法子,有效防止水土流失。这一战,赢得了单位领导的信任和同事的赞誉。
台风过后,领导问他:“那天大家都有些害怕,你怎么就敢第一个跳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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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小弱笑了笑:“我是田家人,又是军人出身,田家人骨子里就会‘充很’,军人的骨子里是迎难而上。我具备这两种素质,知道什么时候该充很、什么时候该迎难而上。”
数年前,九十二岁的爷爷仙逝,田小弱回乡送爷爷最后一程。听说老家有开发商要强占村民土地开设砖厂,乡亲们敢怒不敢言。带头的是个姓李的老板,据说背后有靠山,在城里很有势力。
田小弱回到家里参与处理完爷爷的后事后,发现父辈中几个老人常坐在村头的大树下唉声叹气。
“那李老板放话,谁敢反对,就让谁好看!”一个大伯说。
父亲看看小弱,急忙拉住他:“小子,这事你可别插手,那李老板不是好惹的。”
田小弱点点头,却没说话,他上镇司法所要来《城乡规划法》和《物权法》等几本册子,深夜研究起来。
第二天,李老板带着一帮人来到村里,说要“最后通牒”。村民聚在村口,无人敢上前理论。
就在这时,田小弱从人群中走出来,平静地对李老板说:“我是田小弱,咱们谈谈。”说完,扬了扬手中的法律册子。
李老板斜眼看着他:“你算老几?跟我谈?”
田小弱不卑不亢:“我就算老一吧。这片地最能产粮食,是乡亲们的命根子,你不能说占就占。”
李老板冷笑:“我要偏占呢?”
田小弱也笑了:“那你就是跟我田小弱‘充很’了。你可能不知道,田家人最不怕的就是别人充很。再说了,你可以在田家人面前充很,看你敢不敢在国家法律面前充很?”
双方对峙片刻,李老板忽然大笑:“好!有胆量!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年轻人!这样吧,我给你个面子,咱们找个地方好好谈谈?”
后来田小弱才知道,这李老板也在部队待过多年,退役后自主择业办起了砖厂,最欣赏有胆识的年轻人。最终双方达成协议,开发商另选地址,并补偿村民一定的损失。
事后父亲心有余悸:“你小子也太敢了!那李老板可是有名的大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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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小弱拉着父亲的手往家走,缓缓道:“老爸,您还记得咱家祖上那些事吗?田家人以前‘充很’,是仗着人多欺负人少;后来酒桌上‘充很’,是图一时之快伤身误事。但我琢磨着,‘充很’本身不是坏事,关键要看为什么充,怎么充。”
“面对天灾,挺身而出是充很;面对不公,依法仗义执言也是充很。这种充很,充的是骨气,是担当,是为人的根本!”
父亲停下脚步,仔细打量着这个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儿子,忽然老泪纵横:“好小子,田家的‘充很’,到你这里才算是充对了地方!”
如今田小弱已近知天命之年,亦是单位的中上层。工作之余,在他深圳寻了间铺头开了茶室聊以自慰,也接待四方来客。偶尔有老家在深打拼的年轻人问他“充很”的真意,他总会泡上一壶好茶,慢慢道来。
“充很二字,细细品来,包含了人生百态。我想,大约每个人心中,都有‘充很’的冲动。只是有人用来作恶,有人用来行善;有人用来欺人,有人用来助人;有人用来显摆,有人用来担当。”
“那些只会窝里横的‘充很’者,终究成不了气候;那些在酒桌上逞英雄的‘充很’者,不过图一时之快;唯有那些迎难而上、在强敌面前敢于亮剑的‘充很’者,才是撑起社会的脊梁。”
窗外,阳光透过海水泛上岸来,照在田小弱平静的脸上。茶室墙上有幅字,是他亲手所书:“该充很时须奋勇,不该充很莫逞强。”
城步的山水依旧,田家的故事还在继续。只是如今的“充很”,有了新的含义,新的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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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小弱泡的茶香袅袅升起,恰似苗岭深山的云雾,缭绕不散,意味深长。(文章人物、情节纯属虚构,切勿对号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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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陈才苏(1958- ),男,湖南省城步苗族自治县人,苗族。1978年入伍,军队工作24年,参加1979年2月南疆作战、1998年长江抗洪抢险、"砺剑2000"演习等重大军事行动,荣立二等功。2002年退役后在深圳宝安区政府工作,2018年初退休,现定居深圳。退休后,利用美篇平台笔耕不辍,已整理《军旅旧事》、《乡村本色》、《城管琐事》三册文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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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径文学社肖殿群编辑】